第八章

    心电图室设在一栋三层楼里，门厅上面标的匾额上写着住院楼。心电图想必是赚钱少，设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角落里。从楼里七拐八拐找到它时，还要走一截木板铺成的斜坡道，从那里走上去时，好像走在墓道里一样有些叵测。好在做心电图的人不多，亚力等了一会儿，就临到了。前后花了十来分钟，他们接着去做ct。影像楼里人可就多了，排队等候，收单子的医生问过亚力是住院病人后，就说住院的可以优先。亚力和发贵又坐在排椅上等，等了半个钟，就轮到了。亚力看价目表上标着“增强ct”要一千好几。就想家里做ct也就一次两百多块啊！这么多人河水一样的钱流进来，也不知道医院一天收多少钱？医疗改革总是进退两难，药价降了一些，还是虚高，检查费降了，可是医疗费用还是很昂贵。是实行政府指导控制价格？还是让市场运作？这才是根本问题。又一想，现在社会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矛盾不都是指向了体制上的深层次的冲突吗？毕竟现在医疗保障制度有了，比前些年单位没钱，退休干部职工天天拿着药费条子追着领导跑好多了。等到做ct时亚力才知道增强ct和普通ct的区别，原来还要在血液里注射碘进去，亚力也不清楚问什么这么做？想必是把碘当做了显影剂来用，注射进血液里面，在ct里看得清楚些吧。
    做完了这两项，就已经到晌午了。他们两个到协和南门对面的喜来登快餐厅吃的午饭，要了两个木桶饭，一人一碗汤，风卷残云般吃完，就又回到医院去等着做胸透。
    十四
    亚力在医院忙乎的时候，晓萍坐在服装店里正在受煎熬。
    暴雨如泼，除了偶尔有些汽车、麻木驶过，激起了一道道水迹，街上拿棍都打不到人。晓萍觉得自己的心里茅草丛生，就像人行道上的香樟树，被暴雨揉来搓去，没有着落。
    从上次省里出事后，晓萍就一直觉得不顺，没有一个好消息。这次亚力的病更是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从听说的那一刻起，晓萍就觉得自己整天在青天白日里也像梦中一样。在省城忙下来的这两个月，钱花出去了两百多万，黄总才好容易脱了干系。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晓萍是一天也不想过的。这回黄总在家一股劲儿呆了二十多天，前天才去了南方。晓萍是个很有涵养的女人，经历过这么多的起伏跌宕，别人从她的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可是，自从那天亚力去武汉治后，她就觉得心里盘踞了一座乌压压的大山，有点承受不住了。
    她拿着手机看昨天晚上的信息。亚力说术前检查已经完了明天就进手术室。她说要去看他，亚力说不行，手术时舒文来陪床。她问亚力钱带的够吗？她给他打五万过去？亚力回道不用。她说感觉很不好，想他，想让他抱抱她。亚力说好，说自己就在被窝里，侧着身子，双手环抱着她，还问她感觉到了没有？她说感觉到了。当时，她也躺在家里的大床上，缩在被窝里，看了信息，仿佛看到亚力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医院的冰凉凉的病床上，一个人双手抱着虚空的情景。不由得泪眼模糊，啜泣失声。她翻看着信息，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掉到了手机屏幕上，才发现自己又哭了，赶紧扯张纸巾来抹掉。
    她余光看见店里的导购员正在看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就站起身，出了门，开车走。在车里，她连打了几个电话，约了胡琴、梅子、月华几个姐妹去云梦苑。
    雨下的实在忒大了，像是满含着仇恨要把大地击穿似的。车行在雨中，跟在洗车房里一样，水雾连片，雨刷器开到最快档前方的街景依旧是忽隐忽现。晓萍随手打开音响，音乐如泉水般流淌出来。却是陈升的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这首歌现在听起来是如此的贴合她此时的心境。这首歌正是那回亚力和她到九华山去玩回头的路上循环往复的听过的。那天他们在九华山上的松林下，认认真真的探讨了这份属于他们两个的感情的归宿。最后的结论是：亲情不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两个家庭的破裂和亲人孩子的痛苦之上。他们还谈到了就此分手，免得闹到不可收拾。两个人都很伤感，因而在回程的路上都沉默着，车里只有这首歌在唱着。然而，一觉睡醒，他们就忘了这事，火热的传递思念的信息又在时空中往来穿梭，不亦乐乎了。晓萍听着这首歌，开着车缓缓地走着，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侠客把所有的繁华尽数抛弃在了身后，像驾驶着一艘黑黝黝的潜艇潜行在深海里。
    把车停在云梦苑门口，早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打着伞接她进门。晓萍径直上了云梦苑二楼云梦厅。不一会儿，几个富姐儿也先后赶到了。
    上了牌桌，晓萍才知道原来人心中有事，打牌也变得这么让人心烦。一下午她总是走神儿，打错牌。不是漏了碰，就是听牌打成不听。输钱还在其次，最后，她简直觉得摸麻将牌在手上，糙在手上，烦在心里，对于继续玩下去甚至都有点恶心了。于是，推牌不玩了，到三楼唱歌饮茶，还是不行，提不起精神头。表面上胡琴她们都没看出晓萍有什么不对劲。晓萍自己知道心里越发的发燥，像是着了火，毛躁躁的，六神无主。到了吃饭的钟点，晓萍领着她们几个上了五楼中餐厅。点了酒菜，晓萍要了两瓶酒鬼。
    女人一般是不喝白酒的，但是偶尔遇上个端杯的，那可就是海量。她们四个酒量如何大家都知道。胡琴最能喝，一人搞一整瓶还没事人似的。晓萍从来不喝白酒，这回两瓶酒她一个喝了三分之一。结果可想而知。
    胡琴是晓萍的闺房密友，这晚她没走，在云梦苑六楼的客房陪了晓萍一整夜。后来听胡琴说这一夜晓萍可遭罪了，吐了四五回，浑身火炭一般的发着烧。还一直在哭，最后把胡琴也惹哭了，抱着她索性也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第二天半晌午，她们两个醒来，双眼都红肿着，活像两只大熊猫。
    晓萍和胡琴在卫生间里面面相觑破泣为笑的时候，亚力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
    从昨天下午开始，亚力就没有进食了。护士小姑娘给亚力备皮的时候，带着口罩，动作干净利落，很专业。亚力却被搞得面红耳赤。晚上灌肠又搞了一夜，一直到早上五点多，护士来看了大便才说可以了。要说医生离浪漫挺远，这话应该不虚，不管什么人每天都有**裸的痛苦、丑恶呈现在眼前，把什么都看见了，还怎么浪漫的起来？而疾病也是足以使人失去尊严的，自信心遭到史无前例的打击，这是疾病的附属品。每个病人迟早都要面对。
    发贵已于前天回去，说是手术这天再赶过来。发贵回家的那天，小王开车送舒文过来，这两天舒文一直陪着他，比病前一个月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早上八点刚过，麻醉师就推着车子来了。手上拿着病历，叫上亚力就走。到了电梯口，你猜亚力是怎么上手推车的？他是跳上去的，上了手术推车，他还笑着对跟在后面的舒文说：“把塑料拖鞋捡到病房去”。
    看起来他一点也没有赴难的战战兢兢，倒像是去赴宴一般。其实，人到什么场合就该有什么样的表现的。就像亚力在单位里开会，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时候，他可是一本正经的。仪表堂堂的端坐着，张口闭口“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讲起来头头是道，令人信服。而此时，他则是一个乐而忘忧，不知死活的鬼。说白了，亚力觉得人的一生就像水的流淌，到了平滩，顺风顺水，自然细波粼粼，泛着光彩，潋滟着滋润；而遇到了悬崖，又怎能不奋不顾身，粉身碎骨浑不怕？有的时候，巨石在前，若不漫漶而过，也就只得盘旋环绕，顺势而为，倘不如此，又能如何？
    亚力每遇到大事，总是前前后后想清楚，作出决定以后，就不再犹豫，抱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决心。况且，这一进手术室，不知结果如何？舒文一个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揪心，他这样没事人一样至少可以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儿。
    手术室里很安静，麻醉师是个女的，语气很温柔。亚力上了手术台，就被脱掉衣服，手脚都捆了起来。麻醉师一边轻轻地和她说着话，一边在他的后背脊柱注射麻药，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就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八点多了，手术足足做了一天才完成。说是醒了，其实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在手术室的门口，这是是麻醉手术的惯例。亚力恍惚看到舒文在哭，旁边还站着发贵老表、他小舅子和老杨、李主任，原来他们都赶到武汉来了。彼时，亚力听见他们跟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遥远，接着他就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到亚力再次醒来已是第三天的早晨，这三天他也有几次在昏迷中醒来，都短暂的很。醒来时那种滋味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胸腹之中就像煤炭自燃一般，表面只是冒着烟，黑暗之下，汹汹烈烈的暗火在膨胀、在撕裂着一切。垂死挣扎，对就像掉进井里的猫，无望的挣扎着怎么也找不到解脱的途径。舒文守在床前，一听见亚力发出那种沉滞的呻吟，赶忙推麻醉棒，推了麻药，亚力很快就又陷入梦魇之中。
    亚力醒来时，舒文还在重症监护室外边的走廊上，医院的护工是个精瘦的老妈妈，听医生护士说这个老妈妈守寡几十年和儿子相依为命，可悲的是儿子得了癌症，就是在协和做的手术，最后终于不治。侍候完了儿子，她就一直在协和做重症护理，都做了四五年了。她用热毛巾给亚力擦脸，用纱布沾水湿润干裂的嘴唇，一边还笑着和他说着话，从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人生的凄凉。亚力躺在床上，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任凭她搬弄。不过，胸腹之间似乎已经不疼了，看来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他转过头打量，发现自己的左手挂着点滴，右手也有根管子牵在病床上的一个不知名的仪器上，鼻孔里也插着更管子，管子里满是黑乎乎的东西。邻床还躺着一个人，显然是个女人，还在睡觉。
    不一会儿，舒文进来了，默默地坐在床边。亚力突然想到这么几天都是舒文一个人在陪着，真让人担心。要是自己撒手走了，岂不是像这几天一样？老婆孩子怎么过，自己再也管不了啦。倘若魂灵有知，该是多么锥心刺骨的舍不得啊！
    亚力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七天，第六天才喝了点水，一直都在挂针，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第七天才转回到普通病房。
    方局长一班人来武汉看望亚力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亚力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几步了。
    刘书记和老郭也一块来了。其他的领导班子成员和局里的干部职工都拿了钱让方局长带过来，小王把礼金交给舒文的时候，钱里面夹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全局上下包括下属的二级机构负责人也都三五百，千儿八百的掏了腰包，数数足足有两三万块。把他们两口搞得心里热乎乎的。
    方局长他们进病房也没地方坐，围着亚力床前说了会话，就已经是晌午光景了。老刘说让亚力安心养病，家里有老方和他，有什么困难向组织上提。亚力说了几句话后，就觉得累得不行，只是点头。方局长他们走时，亚力让舒文送送，请他们去酒店吃个饭。也被方局长摆摆手，制止了。临走时，方局长让小王留下来陪床，换舒文回家看看，舒文说不用，过几天亚力好点了，就提前出院，到时我们一块回去。
    走出了门，方局长又转回来，跟亚力说，你这病得的不是时候啊，还要多长时间能出院？
    亚力没说话，用问询的目光看着他。
    最近可能有人事变动，县里，唉！反正现在也只好这样，你安心养病。啥时回去，跟我说，我叫小王来接你。说完，方局转身就走。
    早就有小道消息说方局要调走了，看来这次是真的了。
    一直以来，方局长对亚力都是有意扶植的。但是，在县里像交通局长这样的位置一般都是由大镇的党委书记上来坐的。没有在乡镇下面做过一方大员的经历是不可能得到这个位置的。方局长到交通局来任职之前，就是王樵镇的党委书记。去年就有方局长调走的消息在私底下传播，因为方局长的第二个任期已经到了。方局长临走时那么说，潜藏的意思，亚力明白。以前方局长曾经劝过亚力下到乡镇去干几年，亚力和舒文商量，舒文坚决不同意。一个理由是女儿还小，上学，家里离不了；一个理由是官场之路叵测，在乡下干了多年的正科副书记，副乡长多得是，像调到交通局像亚力现在这样干个副局长不知有多难，万一陷在乡下得不偿失。像亚力现在的情况，方局长那么说不过是提前跟他通个气，其实对亚力没什么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新局长来了后，领导班子分工会有变动而已。
    方局长一行走了后，临床的那位母亲羡慕地问亚力，那个人是你们局长啊？亚力点点头，她又说，你们领导对你可好呐，还是有单位好啊。
    亚力笑笑，没有再搭腔。
    趁舒文下去送方局长他们一行的空儿，亚力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除了手机，打开后，收件箱里没有晓萍的信息。尽管这是他们在手术前约好的，亚力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也许他希望晓萍冲动一回违反约定发几条信息来，他才觉得满足。但是他知道这么些天晓萍一定一直在提心吊胆的等着他的消息。
    我已出了重症监护室，在术后治疗，逐渐恢复之中。亚力发了条信息过去。
    亲爱的，你受苦了。信息很快回过来。
    亚力还没打好第二条信息，手机又是一阵蜂鸣，晓萍又发来了一条。
    病检结果出来了吗？
    手术中做了个病检，说是良性的，切片病检结果要到明天出来。
    那病检结果一出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好的。
    亲爱的，这些天我急死了，没有你的消息。
    我知道。恍如前生。我也想你，锥心刺骨的想。
    一定要保重哦！
    嗯，她快回来了，我们不说了好吗？
    好！晓萍正在店里，收了线，用手捂住嘴，跑到卫生间去浑身抽搐着哭了一场。
    老杨和李主任大个一块来看亚力的那天正赶上查房的时候，他们只好在19楼门厅那里等着。
    王教授来查房，问了亚力几句回复的情况，让身边跟的博士生在查房后把切片病检结果拿给亚力看看。一块查房的还有胰腺专科的一位副主任，他要了亚力手术前的ct片子看，然后动员亚力做胰腺移植手术。说是亚力这种病情最适合胰腺移植手术。亚力看看王教授，王教授没说话。接下来，亚力跟王教授说要把胰岛素泵取下来，说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实在是想下床走走。王教授问了问管床护士亚力的血糖控制情况，就安排护士取下胰岛素泵。可是，胰岛素泵一拿下来，就要注射胰岛素。查完房，护士就拿来了医嘱单子，舒文出去拿胰岛素针剂，顺便把老杨他们带进来了。
    他们一块儿出去吃饭。舒文扶着亚力下床，把亚力的病号服也换了。亚力走了几步，觉得还行，就是手术口子牵着不方便，就用手摁住那里，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外科楼，亚力坐在大厅门口的台阶上歇一会儿，老杨他们几个就在旁边站着抽烟。
    阳光这一天对于亚力来说有着不同于往日的灿烂。他甚至能够感到一种远隔万里，于亲人相逢般的亲切。阳光下仍然是来往奔走的车辆和人流，看着别的人健健康康的样子，亚力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