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念成魔，一念向善

    “无轩！”
    白玉赶到无轩身边，抬起无轩的小臂查看伤口。
    只见无轩满头发汗，喘着粗气，明明疲惫的脸上写着不安，却还挂着一抹苦笑。
    她埋下头问白玉：“先生，无轩擅自做这样违背修道原则的决定，先生是不是对无轩失望了？”
    她低着头，所以看不到白玉的表情。
    此刻，面具下的双眼含着心疼，嘴角却带着欣慰。他没有作声，反而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抚在无轩的头顶，这便算是回答了。
    亭生从悲伤中走出来，回到二人身边，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白瓶，对无轩道：“黑水切开的伤口容易感染，你赶快涂上这个然后包扎一下。”
    无轩推开亭生的手：“来不及了，要赶快去找思亲才行，不能让她再陷得更深，杀了那些被封闭灵识的人。”
    “给我。”
    白玉拿开摸着无轩头顶的那只手，转而从亭生那里抢过白瓶，对无轩严肃地道：“必须处理，听话。”
    而后白玉举起无轩的手臂，将瓶中的药粉倒出一些在伤口处，又摇手变出一段纱布，为她仔细包扎上。
    “谢谢先生...”无轩忍着巨痛：“待会儿要下水里，无轩身上的符都因为之前落水浸湿了，用不了，不知先生能否帮我再画一张闭气符？”
    白玉包扎完道：“不用那么麻烦，我直接在你身上施一道法即可，但是下水以后不能张嘴，一旦开口，法术就会失灵。”
    无轩点头道：“好，无轩记住了，我们过去吧。”
    亭生推开木屋的小门走到床前，将那张久经潮湿侵蚀，已然烂掉了的木床挪开。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圆形的洞口，那洞口很窄，只容得下一个人。
    “我先下去看看。”说完，亭生就向着洞口跳了进去。
    很快，下面传来了他的声音：“都是普通海水，可以直接跳下来了！”
    白玉起手给无轩上了一道法术，“你先跳，我垫后。”
    无轩没有犹豫，纵身跃下了黑洞。
    洞内很深，她好像落了很久，毫无防备地“噗通”一声，重重得跌进了水里。
    刺骨的海水瞬间拥抱着她的身体，她紧闭着眼睛挣扎了几下。而后又是一声“噗通”，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无轩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无轩这才慢慢睁开眼，但是水中暗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此时亭生在水下已经化回海鳗的形态，不知去哪寻了一颗会发光的夜明珠顶在头部，回来为二人照亮了水中的环境，而后向着一个方向游去，白玉则握着无轩也跟着游了过去。
    无轩的另一只胳膊不敢挥动，但是渐渐用双腿学着上下打水，推动自己前进。
    不知游了多久，亭生在前面停住，无轩跟白玉看见一处礁石门遮掩的岩洞，门右侧还有一把未锁上的石锁。
    亭生用尾巴击打礁石门，门立刻向内打开，看来是流宋提前帮他们开了锁。
    他们游进洞内，无轩冷不丁得打了个颤，这里面的水比外面的还要冷上许多，似是刚融化的冰水，周围还零星飘着几块碎冰。
    而洞中的岩壁上爬满了黑色的海草，这些海草相互纠缠，将封闭了灵识的人分别绕住，列成了长长的一排，无轩数一数，竟然一共有四十二个人！
    她着急上前去找哪一个是阿婉，白玉却拉住她，指向远处的一个微弱红光。无轩心喜，那一定是阿婉！
    就在这时，礁石门突然碎裂，一道急速旋转的漩涡扯住了无轩的腿，她向着漩涡狠狠踢了两脚，漩涡却继续盘旋而上，直接将她的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而后，又另一道漩涡快速冲向白玉，白玉没能拉稳无轩的手腕，也被漩涡吞掉，向后退去了好远的距离。
    雕虫小技，白玉心道。
    他的体表燃起仙火，在手中聚起一团冒着热泡的水，抬手一挥臂，最初的一小团水泡便瞬间化出一大片水晶般大小的泡泡。
    这些“咕噜咕噜”地就破开漩涡，沸腾的海水即刻翻滚向四周，即刻将周身的水域全部烧开，却被他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以免伤到亭生和无轩。
    亭生游速极快，海鳗的躯体不断扭曲翻转，追在后面的漩涡根本捉不住他。
    而此时无轩的状况却是危急多了。她被漩涡施压裹紧，彷佛有一双大手在用力掐住她的脖子。
    很快，她的手脚开始不听始唤，晃动几番后就变得僵硬起来，全身的血液也像要凝固一般，整个身子越来越重，宛若一块石头慢慢下沉。
    她眼皮抬不起来，只剩嘴巴可以挣扎，便忘了法术的存在，下意识地张大了嘴。闭气术破，这回她是真的无法呼吸了，立刻呛了几口又咸又冰的海水，而后大脑彻底停止了思考。
    忽然，一只微烫的手揽上了她的腰，另一只同样微烫的手则穿过她水中散乱的发丝，护在了她的脑后。
    下一刻，一对湿热的薄唇款款贴上来，封住了她唤不出声的唇瓣。
    身后的双手那样轻柔，像是在悉心呵护一撮乍明乍灭的火苗，害怕它突然不再燃烧。
    一阵阵柔和的气流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檀木香味渡进口中，无轩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频繁得一呼一吸之间，隔了许久才发现不对劲。
    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冰冷的银色面具，轻轻抵在自己的鼻尖。那面具下，一双温柔而又深邃的眸子正在凝视着自己！
    ？？？
    她瞪大了眼睛，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像一只正在草地狂奔的野兔。她四肢依然动弹不得，仅仅感受着唇间的温暖，红晕却迅速染上了脸颊...
    白玉见无轩清醒过来，便放开她的身子，手划过她脸侧的海水，再上了一道法术。然后又重新握紧她的手腕，把她拉出了漩涡。
    无轩来不及回味方才的场景，记起此刻还正在与思亲对峙，便向入口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思亲正浮在碎裂的礁石门旁边。
    白玉当年之所以相中了十方剑，是因为被十方剑身刺过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受伤之人只能感受慢慢流血的痛苦，就像此时的思亲，她捂着自己受伤的胸口，面色惨白，怒视着岩洞中的二人。
    白玉将无轩拉至身后，另一只手中现出了十方，欲要迎接思亲的攻击。
    无轩却也抓住了白玉的胳膊，待白玉回过头，就看见无轩拼命地摇着头，彷佛在说：不要用十方。
    白玉读懂了无轩的意思，犹豫了一刻，但还是收起了十方剑。
    无轩紧闭着嘴笑了，而后松开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方帕，扑腾了几下艰难地游向思亲。
    白玉没有阻拦，思亲见白玉未动，也没有再激起漩涡，二人都想看看无轩到底要做什么。
    无轩笨拙得游着，左晃右晃，还差点头下脚上得翻过去。但她丝毫没有着急，而是调整了姿势和朝向以后，接着慢慢靠近思亲。
    她来到思亲面前，拿起方帕展开，只见那帕上歪七扭八地绣了好多字：
    思亲，对不起，我本无意欺骗你。在未了解你的故事以前，我只觉你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姑娘。而当我了解了你的过去，我才发现你是那样毫无保留得爱着你的心上人，又是那样竭尽全力地保护着你的哥哥。我既了解全部的真相，便愿让你的哥哥重新入土，也愿让你归于瀚海。我想将你拉出深渊，你愿意随我而来吗？
    思亲拿过方帕，目光扫过帕上的每一个字，而后双手颤抖了起来。
    无轩虽不能张嘴，但是给了思亲一个大大的微笑。
    忽然，她向前凑近身子，展开双臂稳稳抱住了思亲。思亲想要推开，无轩却将她抱得更紧。
    海水冰冷，思亲本已习惯了这种冰冷。
    她既怨恨，因为她曾经被不断地抛弃、不断地伤害；她又恼怒，因为伤害她的人还伤害了那个最疼爱她的哥哥；她既痴情，因为一旦浅尝爱情的温暖便难以忘怀；她又妒忌，因为别人轻而易举得到了她拿真心也没有换来的回应。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回应她，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也无所谓。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给予她温暖，哪怕是转瞬即逝也不会忘怀。
    如果有一个人，能不放弃她，不伤害她的哥哥，即使是口头承诺，她也愿意相信。
    也许世间皆是如此，一念可以成魔，一念也可以向善，只是多数人只愿相信前者，却不愿去赌后者。
    恰巧，无轩不是这样的人，她既然能看得透便也能想得透，她认为能够靠自己去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善恶，那她就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绝无动摇。
    良久，漩涡竟然消失了，滚动的海水慢慢沉静下来，一丝方帕缓缓飘落。
    无轩的双臂忽然缩紧，打到了自己的身体。她看着眼前一缕小小的青色灵气闪动着，有些轻快，又有些淡然，像是来与她告别的。
    无轩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但并没有拿出伏灵囊袋，而是再向着那缕灵气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开了。
    无轩三晃两晃地摇摆着回过身来，骄傲得望着白玉，笑地无比灿烂。
    白玉迎上前来，回以赞许的目光和笑意，握起她的手腕又将她拉回了岩洞中。
    此时，亭生已经换回了人形。
    他目睹过刚才那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一股抑制不住的感动涌上心头，只觉胸口有些闷了，于是他背过身子游到了水草旁边，开始从最内侧解救被封闭灵识的人。
    他费力地把缠绕得最紧的一团黑水草拉开，一个面容熟悉的男子尸体出现在他眼前。他小心翼翼地除去尸体周围剩余的海草，按住了这具向上浮去的僵硬尸体，随后给了流宋一个深深的拥抱。
    这一回，还是没来得及说再见。
    但是这一回，彼此都没有留下遗憾。
    岩洞另一侧的黑漩涡不见了，每解救下两个人亭生都先带他们游出海面送往沙滩。待所有人都被送出去以后，白玉才带着无轩也浮上了岸。
    闭气的法术解除，无轩赶忙奔到阿婉的身边，将她抱起来搂入了怀中。
    白玉轻袖一拂，解开了所有的灵识封闭术。阿婉一阵轻咳，最先醒来。
    阿婉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眼睛无法完全睁开，只得努力半眯着眼，在一片模糊中隐隐瞧见了无轩激动的笑容。
    “公主...”
    无轩不停点着头：“阿婉，我在这儿呢，让你受苦了...”
    阿婉浑身没有力气，却带着微笑细声道：“公主...阿婉方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阳光灿烂，公主和南阳殿下在王宫的院子里打闹，木夫人在桌边喝茶，而阿婉，则跟习雨师叔在树下扫落叶，聊过往。可是阿婉醒来，竟忘了与他聊了什么...”
    无轩关切地问道：“除此之外，阿婉在梦中没有梦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阿婉摇摇头：“没有，阿婉梦到的都是美好的事情...”
    白玉走近来，蹲下身子道：“应该是这只赤红珠银簪，我曾在万宝阁里见过，但是好像不久前被一个女弟子挑走当了护身的宝物。”
    阿婉有些羞涩地别过头，没有说话。
    这支簪子曾是柳习雨的师娘选走的宝物，与习雨的师父成亲后又将簪子留下给了习雨，让他送给未来心仪的姑娘，当作是定情之物。
    阿婉未曾将此事告诉过无轩，是因为她没想过要收下簪子，只是柳习雨趁她不注意塞进了包袱里，这才给带下了山去，原本她发现以后是想随无轩回去时再郑重归还的。
    但她却没想到，正是这支赤红珠银簪，在她被封闭灵识之后护住了她的灵气，让她没有遁入虚无，而只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无轩将阿婉横着抱起，转身道：“先生，我先送阿婉回客栈休息，等其他人醒来以后，还麻烦你们带大家去渡口，送他们回家吧。”
    亭生见无轩发尾滴着水的模样，犹如出水芙蓉一般，便想起自己在客栈里调侃过的话，觉得甚是尴尬，歪过头去别别扭扭地答道：“那是一定的，无轩...姑娘请放心吧...”
    无轩哭笑不得，想到还未向亭生解释过自己女扮男装的原因，但一时半会又不好说清，于是叹了一口气便离开了。
    白玉本想护着无轩一起回去，不过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留在沙滩帮忙。
    “公子，你的发带怎么...”阿婉被亭生方才的用词震惊到，这才反应过来，无轩正散着头发抱着自己，而那二人人好像已经都知道了她女扮男装。
    无轩笑着解释道：“阿婉不必担忧，其实与白先生认识的第一天，他便已经看出来我是女子了。而今早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得不自己表明身份，所以才...弄成这副样子的。不过没有关系，亭生和鹊姬都是我在这岛上认识的妖族好友，他们是不会说出去的。”
    回了客栈，无轩为阿婉端了热水和食物，陪她一边休息一边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而另外一边，白玉、亭生和鹊姬三人忙忙碌碌一个多时辰，才将四十个醒来的中原人都送去渡口上了客船。然后他们又带着流宋的尸体，重新埋回了悬崖上的木屋前。
    傍晚，鹊姬和亭生跨进客栈已是筋疲力尽，阿婉休息妥当前来致谢。
    “都是举手之劳罢了，阿婉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流宋和思亲能得到这样好的结果，反而该是我们来道谢。”
    说完，鹊姬屈身回了阿婉和无轩的礼，又问：“现在阿婉姑娘已经身体无碍了，你们往后几日还要如何打算呢？”
    无轩略有不舍道：“这几日在岛上深受你们的照顾，无轩甚是感激，但是明日，我就想带着阿婉回中原了。日后我会时常给鹊姬写信，如果有机会来南国玩，无轩一定好好招待，南国的美食最不缺野虫了，一定对鹊姬的胃口！”
    鹊姬听到野虫二字，眼睛立刻光亮起来，拍着手叫道：“好！那等鹊姬再长大一些了，一定带着亭生哥哥去找你！”
    如此，蓬莱国的旅行终于告一段路。
    无轩在甲板挥手告别好友，而后忐忑得问白玉：“先生，无轩这回私自放走思亲，会不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白玉沉思了一阵，而后竟端起了一副神仙的姿态，得意地道：“若是别人瞧见，最多也是状告到我这里，要说惩罚，我看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