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水鬼上岸

    翌日一早，无轩就换上了晾干的道服，配好伏灵囊袋，腰间还挂上了白玉变化的玉佩，来到无双门前敲门。
    无双开门，见无轩衣冠整齐，俨然一副前来道别的样子。
    当然，她是来道别的。
    “无双姑娘，这几日未能帮你寻哥哥，是无轩食言了，对不起姑娘。”无双拱手又道：“找了两日阿婉，却什么线索都没有，无轩已经死心了，今日便要坐客船回中原去。”
    无双甚是惊讶，紧张地道：“为什么？柳公子这就放弃了吗？”
    无轩不禁握紧了拳头，停了片刻才回：“我偷偷来找姑娘道别，没有告诉亭生和鹊姬，也未曾惊扰白先生。姑娘陪我去渡口，我慢慢与你说吧。”
    二人就这样沿着沙滩向渡口走去，一路上，无双跟在无轩的后面走得很慢，很慢。
    她彷佛失了魂，突然顿足，小心翼翼地道：“柳公子若真的要这样回去，无双便陪你去吧！”
    无轩也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无双，看到她声虽未泣，泪已先流。
    她祈求般的眼神望着无轩的双眼，带着一丝卑微的笑：“柳公子，请你不要嫌弃无双，就带无双一起回去吧！”
    无轩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无轩已经负了阿婉，不能再负你。”
    “为什么？！”无双大声喊了起来。
    离别来得太突然，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发展，她开始失控：“为什么阿婉跟得，我却跟不得？不过就是一些伺候人的活儿，我也都干得！我是哪里不如她？”
    “不是无双姑娘不如阿婉，是我...”
    “借口！”未等无轩说完，无双便上前用力抓住无轩的双臂，愤怒地道：“都是借口对不对？你还是瞧不上我，你还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无轩开始有些恍惚，眼前的姑娘彷佛已然把她当成了别人，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
    这场戏要怎么演，无轩全然不知，因为对方比她想象得更激动，也更偏执了些。
    “我...”无轩被一点点抓紧，稍微感到有些痛，“你抓疼我了...”
    无双听见无轩喊疼，就立刻放开了手。她向后退了两步，不知所措道：“对不起，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力气不大的，也可以很温柔的...柳公子，你，你千万不要嫌弃奴家，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无轩心中有些不忍，任凭眼前的女人曾染了多少杀戮，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慌了神，亦是真的不想再次被抛弃。
    “你告诉我，原因是什么？”无双的声音颤抖，无力且充满了失望。
    “无双姑娘，我想要问问你，长在地里的稻子，是什么颜色的？”
    这是什么问题？无双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回道：“我不知道啊，我...”
    突然间，她彷佛明白了无轩此问是何用意，颇显委屈地问她：“公子在怀疑我？”
    无轩低下头，轻声道：“你其实并不知道答案，对吗？因为你不是中原人，而是蓬莱人。所以你的水性极好，能将我救起，我本很感激。但是，思亲，你又是为何要带走阿婉呢？”
    听到无轩唤自己的名字，思亲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意，她疯狂地扯起自己的头发：“又是那个女人！又是她！你还是忘不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娶她那么高兴？为什么你都不看我一眼？我当时就站在门口，我就站在门口啊！你若是肯出来看看我，我就愿意跟你走啊！”
    “思亲，你先冷静一点！”无轩被思亲突如其来的发疯惊吓到，希望能让她冷静下来，随后却说了一句最戳人痛处的话：“人不可强求，他若不愿，你何必苦苦相逼？”
    “我没有想要逼你！你看看我，”思亲放下了双手，几近绝望的眼神在眸中游离，“你看我，我已经变成了她的样子，用了她的名字，也化了她的声音...现在我就是她了，我不会逼你的，所以你带我走好不好？不要让我再恨你了，好不好？”
    无轩眼前一阵眩晕，她面对如此痴情的女人，已经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沉默了一阵，无轩才道：“思亲，你看清楚，我不是你那心上人，我是柳无轩！而且我是...我是个女人！”
    说完，无轩拿下了头上的发带，海风吹散她长长的黑发，一缕不知名的清香幽幽飘去。而后，无轩又轻轻拉开自己的衣领，翻出最里层的束胸给她看。
    那一刻，思亲的信念再一次崩塌了，而且这回塌得更加彻底，塌得粉碎。
    周围的空气开始凝结，沙石微微颤动，思亲的嘴还张合着，彷佛在说“骗子，都是骗子”，却没有发出声音。
    易容术散去，拟声术散去，一瞬间，那个婀娜动人的身影也随之散去，只剩下一个样貌普通的姑娘凄楚地站在无轩的面前。
    她绝望成恨，深爱成怨，一念成魔。
    起风了，海浪开始变得凶猛，每一次拍打都像要吞掉那些礁石一般，重重地冲击上岸。
    “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思亲狠狠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冰冷的恨意从她的双目中射出，就如一把羽箭，刺向了无轩的眼底。
    无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恨你！”
    思亲高声呼喊，她展开右手，手中立刻生出一把黑色海水聚集而成的水刀，持刀向无轩着砍去。
    “木音！”无轩亦唤出了木音，握着向思亲的刀挥去。
    不料，思亲手中的水刀结构甚是特别，无法被木音挡下，就如一团真正的海水一般，瞬间穿过木音剑身，径直砍入了无轩的手臂。
    水刃锋利又不留痕迹，这一刀砍完，无轩鲜血直流，那刀却化成了海水随着血流下。
    “啊！”无轩疼得喊出了声，捂着小臂连退十步。
    鲜血溅在了白色玉佩上，顷刻间，飓风掀起，一道极快的白光闪电般冲思亲而去。
    白光耀眼，一时间闪得思亲眯起了眼睛，而后只觉有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她低头看去，发现一柄青色映着寒光的宝剑正插在自己胸口。
    再抬头，一个戴冷银色面具的白衣男子，正握着这柄剑，怒视着自己。他的衣角上，沾染了一块血迹。
    是白玉现身，提着十方宝剑护住了无轩。
    他拔出十方剑向后一跃，回到无轩身边，“怎么样？”
    无轩顾不得自己的手臂，她看到被刺伤的思亲，心中生出了怜悯。
    她放开手站直了身子，刚要向着思亲走去，海面上却突然跳起了一团黑色的海水，“咕噜咕噜”得奔上岸来。
    思亲身受重伤，见流宋上岸，便立刻遁了形往海里逃走。
    “流宋！”亭生呼喊着黑水鬼的名字也跟着跳上了岸，转身却看见手臂正在流血的无轩，披头散发，身边还站着一个戴银色面具且身形纤瘦的男子，心中激起了一连串的问号。亭生瞪着眼睛挠着头，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
    无轩没有关注到亭生跟来，只调整了一下气息，向流宋走了两步，而后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拦在白玉前面，神色坚毅道：“先生一会还要在水中作战，这岸上就交给无轩吧，无轩能够做到。”
    接着，无轩抬起木音轻轻一扔，用左手接住剑柄，而后摆出了进攻的姿势。
    流宋周身包围的黑色海水竟霎时间变换了形状，生出了腿脚和双臂，却没有双手，取而代之的，是两把黑水弯刀。
    又是这种水刀，能伤人却不能被阻挡。
    无轩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能直接用木音接触它，必须得要拉开距离，改用剑气！
    于是，面对袭来的流宋，她跃至空中，挥动木音化了三道剑气劈去。
    “无轩，他的身体都是水，你劈不动的！”方才愣神的亭生现在回过神来，提醒无轩。
    她当然知道只凭剑气没有什么作用，要彻底灭鬼就只能焚了他的尸体或者除掉控制他的邪魔，现下这两点都做不到，所以她根本就没想要直接杀了流宋，而是想通过交战来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无轩还是相信，流宋生前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爱惜自己的妹妹，死后即使成了鬼，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些。
    所以她的战术就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同时，唤起流宋的人性。
    “流宋！”无轩跃在空中高声喊道：“你那么呵护你的妹妹，又如何忍心看她变成现在的样子？”
    流宋没有回答，被剑气劈开后又合起躯干，闻声转向无轩再向上攻去。
    “你仔细地看过她吗？她已经为了一个负心之人，化成了别人的模样，别人的声音，甚至是别人的名字！这些你都不在乎，也不心疼吗？”
    流宋还是没有回答，再次被无轩的剑气劈成三段。
    而无轩落地后，转身向远处跑了十几步拉开了距离，又跃至空中。
    “流宋！那些被卷走的人都是无辜的，难道你要亲手将思亲再推向深渊吗？”
    水刀接踵而至地扑来，无轩不断拉开距离，最后一击她敏捷地仰身躲开，却有一缕发丝被刀刃切断。
    流宋停了一刻，一声沉闷的怒吼响起：“我们又何尝不是无辜的？有谁来救过我们？”
    他开口说话了，事情有转机！
    无轩紧接着道：“无轩亦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兄长，可是他杀了人，入了魔。无轩便去拜师修炼，与兄长约好出师的那日接他回家，这才是我能为他做的正确的事！而不像你！因为自己的无能颓废，成为最后一个抛弃她的人！”
    无轩最后的一句话，彷佛一把割人心肺的刀子，剜在了流宋的心尖。
    流宋一向逃避，一向对思亲言听计从，是因为他的潜意识中也深刻明白，自己的堕落才是造成思亲杀人成魔的最终原因。
    此刻，最不堪的真相被无情地揭露出来，身边还站着自己曾经最亲近的好友，流宋变得愤怒，变得懊恼，他始终没有勇气承认这一事实。
    “啊！”流宋开始暴走，疯一般地吼叫，狂乱地挥砍，每一击似乎都想要了无轩的命。
    白玉按不住十方剑，一次性拨了十道剑气劈向流宋，瞬间将他水塑的躯体划裂成了十一片。
    白玉担心无轩会被密集的进攻再度伤到，却听无轩道：“流宋，停手吧，让我去救她！你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做到，让我去救思亲吧！”
    “啊！”水塑的身体虽能在切开后愈合，但是流宋脱离水面太久了，法力已经慢慢支撑不住，便停顿在沙石之上。
    “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能如何救她？”
    无轩见状亦停止动作，手臂上的血滴在沙滩中分外刺眼，但她却没有闲暇考虑自己，立刻回复：“让我去找她，我承诺，化她怨气归散于海，魔灵亦不收伏！”
    这大概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邪魔一旦被伏灵，灵气便会被送往鸿蒙山，扔进混沌火海中燃灭，进而彻底消失。但若不作此处理，魔尚能有一丝灵气存世，或许岁月漫长可以被净化。只是此举冒的风险极大，从未有过仙家道士肯相信成魔之灵能够顺利被净化，因此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做。
    如今无轩给予的承诺，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严重违背了修道原则的，她对流宋和思亲的信任，日后也许会坑害了自己，也许会害了更多的人。
    但她此刻不想去做违心的事，她只希望去做自己想做的、认为正确的事。如果万事万物都往最坏的打算去考虑，那人与人之间又如何能构建亲密的关系？
    就像她始终相信南阳兄长一样，她亦相信这样的兄妹关系，是坚固可靠的，是足以化开这份怨恨的。
    流宋没有移动，沉默在原地，看起来是在犹豫要不要相信眼前的陌生人。
    而亭生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许久未见的挚友变成这副不成人形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亭生低声对流宋道：“流宋，无轩既答应你，便会做到。若她要是骗你，我也不会允许！你愿意相信亭生吗？”
    流宋转过“头”，流动的黑色双眼望着亭生，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告别就选择了自戕，他丝毫没有去考虑亭生失去好友，又将冰冷的尸体一点一点埋葬时的痛苦。
    对于亭生，他也有无限的愧疚。他想要去拥抱亭生，想要对亭生说一句“对不起”，以及一句“好久不见”。
    奈何，他没有手，也没有胳膊，没有办法去拥抱。
    “亭生，我信你。从我草屋的床下走，一定要救思亲。”
    说完，流宋向着身后的波澜一跃，消失了踪影。
    海面的风停了，浪息了，两只小小的螃蟹从沙滩的细坑中冒出了头，一起横着爬走了。
    亭生还站在原地，眺向远处的平静，在心中道了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