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林夜撞鬼，村中除邪祟（二）

    于是，他们二人又回到了第一个院子，来到那口井前。
    无轩谨慎地探头过去，瞧了瞧井内，发现这口井很深，根本看不见底，更看不见下面是否有尸体。
    她心道：这可怎么办呢？
    此时白玉将火把递到无轩的手中，然后利落地解开男尸脖子上的井绳，将井绳栓在井口侧面的一道粗粗的横杆上，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对着无轩道：“下去看看，容得下两人。”
    “啊？”
    无轩还未反应过来，白玉便一把揽住她的腰，带她纵身跳入了井口。
    井内竟然越深越宽敞，渐渐变得能容下三个人，四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宽度。
    白玉一手拽着绳子缓慢下行，一手揽着无轩的腰。无轩被揽得稍紧，有些喘不过气，她用力呼吸，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檀香。
    无轩觉得这样有些难受，于是她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回揽上白玉的腰。
    无轩只比白玉矮半个头，但她的脸与白玉的脸实在贴得太近，所以丝毫不敢抬头。
    她只在心中叹道：仙君的腰，好细！
    白玉被无轩揽住后，低头看了无轩一眼，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反而道：“抓紧点，马上就要到底了。”
    他们落到井底，无轩的脚边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导致她差点没有站稳。
    她将火把挪过去凑近，发现这里竟然骡了好多尸体！放眼看去，全部都是断肢残臂的尸体，躯干堆了一骡，被截下来的各肢体又堆一骡。
    白玉叹了一声，“没办法，这么多，只能挨个找了。”
    无轩点点头，然后蹲下来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翻着尸体。
    这些尸体中有村民，还有几个道士，虽然通过道服来看都不是隐仙居的弟子，但是无轩看着仍然感觉痛心不已。
    不一会儿，她高声呼喊：“找到了！我找到了！”
    白玉迈过脚下的尸体凑过来，看见那的确是一个断了腿的孩童，但是他的脸上，有眼睛，有鼻子也有耳朵。
    只是他的嘴巴，看上去像是有人故意用利刃在他生前割开了他嘴的两侧，然后将嘴角提起，又用针线粗略地缝合起来，缝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无轩此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彷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闷得喘不动气。
    “这是谁做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虐待一个小孩子？”她像是在问白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来，抬头望望井口，然后才道：“他的母亲。”
    无轩的脑中过了千百种答案，唯独没有怀疑过孩子的母亲，她抬起头看着白玉，不可思议地问道：“先生为何要这么猜？难道就因为他的母亲说了那样的话？”
    “不是。”白玉道：“那孩子，在找谁？”
    无轩被这么一问，愣在了原地，她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那孩子方才问娘在何处，他是正在找他的母亲...”
    白玉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他的母亲会在哪里？”
    无轩丧气地摇摇头，她没有回答，也毫无头绪。
    而此刻白玉没有继续说话，似乎是在等她自己思考答案。
    半晌，无轩像是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猛然站起身来，睁大眼睛望着白玉，而后声音微微颤道：“方才，那鸡笼旁的女尸，没有缺少其他的器官！”
    白玉淡淡一笑，又揽上无轩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抓紧了，要上去会一会她了。”
    闻言，无轩手忙脚乱得抱住白玉，这回白玉没有抓那草绳，而是即刻跃起，直接腾到空中飞上了井口。
    无轩落地站稳后退了几步离开白玉，“对不起，先生飞得突然，我抱的太紧了。”
    “无碍，”白玉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反而是马上看向鸡笼，锁起了眉头：“不在了。”
    那戮魔，不见了。
    无轩着急得喊道：“太狡猾了，竟然让她跑了！先生，刚才没有焚了那孩子的尸体，我们要不要...”
    白玉摆了一下手：“不必，除了这魔，灵气收去，鬼自然也就不在了。”
    无轩点点头：“那我们去找她吧。”
    无轩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吹来，四周竟然围上来一层轻雾。雾气淡淡，若有若无得散发着丝丝血腥气味。
    无轩发觉不对劲，极为警惕地环视一圈。
    突然，飘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嘻嘻嘻，二位俊俏公子，深夜访我尹家庄，所为何事呀？”
    无轩闻声愣了一下：“这里果然就是尹家庄！”
    只听那女子的声音又起：“这位公子来过？”
    无轩冷哼一声，用看似平淡却深藏悲意的语气回道：“并未。只是我有一挚友，她生在这里，幼时丧母，却被亲戚卖给了商人。”
    那女子笑得更加放肆：“哦，是吗？卖女童，买男童，都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此时雾越来越浓，女子的真身始终没有出现。
    无轩的双拳被她握得“嘎吱嘎吱”作响，须臾，她怒声道：“那么这个男童呢？你的孩子，也是买来的吗？”
    “你是问阿力吗？”
    女子轻蔑地说：“不错，是我买的，是我用真金白银换来的。可惜他不中用，去采个药都能被咬断腿，害得我不仅没人帮我干活了，还得倒贴钱着养他！”
    无轩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对着雾气沉声道：“可他却还是把你当作母亲。”
    “哈哈哈，母亲？那又如何？反正，他都已经死了，而且...”
    女子的话说到这里，白色的雾已经紧紧笼罩在无轩的周身，她看不见井，看不见院子，甚至看不见白玉。
    “而且，那些人都是他杀的。他断了腿，便要别人也断，如此，公子还要可怜他吗？”女子魅惑般轻声问着无轩。
    “那还不是你让他做的？”
    无轩忍无可忍，不想再与她对话，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金光符祭出，金光符燃起，无轩大喊：“金光燃尽，戮魔现形！”
    八字诀一出，无轩正准备对付那女子的真身，怎料眼前却毫无变化。
    “无轩！她是...”无轩忽然听见白玉的呼唤，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声音就消失了。
    下一刻，一阵冷厉的女声清晰回荡在无轩的大脑：“怎么，你的先生没告诉你，我，可不是戮魔。”
    无轩惊恐得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她竟然被封闭了五识！
    她连退几步，想喊先生，却发不出声，向左右摆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剩脑中不停回响着那女子疯狂的大笑声，无轩的冷汗快速浸透了衣服，怯意再次席卷而来。
    她唤不出木音，也什么都看不见，慌乱中向雾里用力劈了几掌，然而雾气轻盈，丝毫没有反应，她什么也触碰不到。
    随后，她的身体开始不断颤抖，恐惧由心头蔓延到四肢，腿脚渐渐变得无力。
    不行！再这样下去会被这女魔吃掉的！我不能害怕，不可以害怕...
    她重重喘着粗气，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平复。不出一刻功夫，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而后她又开始理智得思考：如果这不是戮魔，那会是什么呢？
    戮魔要有规模的杀戮才能成型，这里死了那么多人，但都是那鬼童杀的，如此考虑的话，这女魔确实不会是戮魔。
    那她的特点是什么？
    ...是笑！
    每具尸体上除了嘴没有别的器官，照常理说人被害，就算是被挖了眼睛也该留下眼眶，割了耳朵应该能看出痕迹。而这些尸体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到，那就一定是被这魔给施了障眼的法术！
    加之那男童的嘴生前就被她缝上了笑意，这就说明她对笑有相当大的执着，这份执念之深，大抵就是她炼成魔的来源。
    原来，她是爱笑成痴！
    无轩想通了痴魔由来，便开始想办法让自己解除五识的封闭。
    她在袖子中摸索很久，摸出了许多符，由于触觉亦不灵敏了，也分辨不出那些符的宽厚大小，只得碰运气了。
    她随便握住一张符，心道：但愿是张静心符，就用它赌一把吧！
    无轩继续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快心平静气，免除杂念，而后在心中默念了两遍：静生此身，万物归静，封闭破除！
    庆幸的是，她的运气一向很好。
    口诀念完，她被封住的五识立刻恢复了，于是无轩马上再取出一张金光符，趁着痴魔还没有发觉，高声念道：“金光燃尽，痴魔现形！”
    忽然，浓烈的雾气翻滚流动，无轩感觉极凉的寒意从身后涌至身前，快速地凝聚在一起，聚成了一个人形，正是一个山村妇女的形象。
    那女子五官清晰，嘴角虽高高上扬，却恼怒地道：“竟然被你破了我的咒法！”
    没有了浓雾的遮掩，无轩才看到白玉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从无轩被封住五识开始，白玉就一直在她的身边，护着她没有让痴魔靠近。
    白玉原本很是担心无轩能否发现真相，解开封闭，很想要出手帮助她。但是他又认为，这个女娃娃尚小，根本没有实战的经验，即便拥有一身常人难敌的武艺，可法力太弱就很可能成为未来除魔路上的致命伤，只有让她多经历邪魔布下的法阵，自己去学着如何冷静应对，解决遇到的困难，日后才能走得更远。
    现在，事实证明，白玉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无轩给了他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答卷。于是白玉嘴边绽开了一抹笑意，认真地夸赞道：“你做得很好。”
    此时，无轩还丝毫不敢松懈，既然痴魔已经现身，她便立刻展开右手，唤了一声：“木音。”木音剑便瞬间落在了主人手中。
    痴魔见无轩唤出武器，便缩了一下身子向后腾空而起，后撤了很远的距离，接着，她双手反扣，在手掌中迅速凝起两块半身大的白色雾团，最后她挥动双臂，将雾团一齐扔向无轩。
    无轩提剑挥砍，由右向左劈去，将雾团皆劈成上下两份，然而下一刻，雾团却失去了固定形状，转为包裹住二人的身体。
    “闭气，雾里有毒。”
    无轩闻声立刻闭了气，但是双眼却还是被刺得剧痛，彷佛有一滩毒蛇的黏液流入眼睛，肆无忌惮地在眼底扩散，渐渐麻木她的意识。
    趁着尚有一丝清醒，无轩左手从右边的袖中抽出一张散毒符举到胸前，而后紧握木音反手由左向右再次划开毒雾，借着毒雾的缝隙将散毒符扔到空中。
    “散！”一时间，所有的雾气先是停止包围，然后“呼”地一下，被尽数吸入了符中，符底冒起一小措火苗，直上燃尽，最后化成纸灰落到了地面。
    无轩急忙看向白玉，见他也安然站在原地，顿时安心了许多。
    半空的痴魔笑得更加扭曲，整张脸都变了形状，她的手指忽然突出了长长的指甲，而后整个躯体一沉，俯身向下加速，举起那长指甲的手瞄着无轩的左前胸就冲刺而来。
    无轩预判到痴魔的攻击，反而扯起嘴角，激起了心中一战的快感，心道：终于要放弃咒法改用武力了，那就给你个痛快！
    无轩凝神屏息，目光跟随痴魔的指尖移动，先是做了一个抽身向后仰的假动作，待痴魔的指尖距离自己只相隔几公分，而后脚尖迅速转向，带动整个身体环了半圈，从侧方以极快的速度一跃而起，利落地跃至痴魔的身后，运了十分力毫不犹豫地直接刺穿痴魔的后颈。
    木音剑锋霎时反射出一道白色亮眼的光芒，映着溅起的血红色液体，微微抖了一下。
    无轩接着发力，使木音再沿着那痴魔躯体的脊背一划到底，“哧啦-”一声，痴魔被整个的切成了两半。
    无轩垫着痴魔的一条腿空翻向后，落了地立刻甩过木音，将沾染在剑锋上的恶臭血液全部甩到地面，再将木音隐了去。凡此一套，仅仅是用了一片树叶飘落的时间。
    此时淡青色的天边不知不觉地泛起鱼肚白，破晓来临了。而古井旁的尸体，面部也恢复了正常。
    无轩脸上的表情自始十分认真，又带有几分兴奋，最后，她从胸前掏出伏灵囊袋，解开绑住的细绳，向着已经散乱的痴魔残骸扔去，只道一字：“收！”
    下一刻，从痴魔裂开的血肉里冒起几股黑色赤色交杂的污秽灵气熊熊上涌，都被收进了伏灵囊袋。囊袋装满了灵气落回无轩手中，被再次紧紧扎住，绑好了细绳。
    这一系列交手，白玉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无轩。
    他飞升多年，而后又被天帝点升，掌管世间除魔之事，这么久以来，他碰到过无数的道士斩除邪魔，只要他在一旁，历来都是亲力而为，从未像今日这般袖手旁观过。
    他说不上来原因，眼前这个女子，对他来说明明还只是个小娃娃，却好像拥有无限的智慧和能量，总是能在陷入绝境之时，依靠自己化解所有的难题。
    无轩注意到白玉投来的老父亲般的目光，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颊。
    “让先生见笑了，无轩修习四年也就是这般水平，实在是愧对师门。”
    这般谦虚的模样又让白玉觉得这小娃娃更加有趣。
    修习四年基础课程便能够独立斩除残品，已经是甲等的水平，无论是体力、武力、反应能力还是判断能力，她都十分优秀，当真是个好苗子。
    可她自己对此却毫无知觉，那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呢？
    白玉笑着，如实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已经很优秀了。”
    “真的吗？”无轩灿然一笑，“谢仙君的夸奖！”
    红日慢慢升起，一道道橙色璀璨的日光穿透了朦胧，把灿烂映在了她的脸上。
    尽管下巴处沾了血迹和灰尘，发丝也有几分凌乱，但无轩都没有在意，她揉了揉鼻子，“先生，我们把村民们都葬了吧。”
    经过这一夜折腾，无轩着实有些疲劳。
    尽管她能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脸，或是使劲儿瞪大眼睛来保持清醒，但是上下眼皮依然甚是亲密，它们不知不觉就粘了在一起。
    无轩一边在村口挖着坑，一边晃着脑袋，身体彷佛高塔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没能敌过席卷而来的困意，忽然倒在了她亲自挖出来的土堆旁，沉沉睡去。
    白玉无奈摇摇头，没有叫醒她，而是挥动手里的铲子，自己继续挖着，直到挖出一个宽敞的坟坑。
    他跑至各处有尸体的地方，将所有的尸体都搬运进坑中，列作一排，再把土堆填平。
    他静静地站在坟边，凝望着地面，彷佛在以注目相送这里埋下的所有惨死魂灵。除了那个失去右腿，被缝上笑容的男童，其他人大概已在奈何桥边喝下了孟婆汤吧。
    愿他们，来世平安。
    白玉四处寻了一块最坚硬的石块，用法力磨平整，又刻上“尹家庄村民之墓”七个字，而后把它立在了坟边。
    他扶起睡着的无轩，将她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横抱而起，沿着来时的密林小路走了去。
    阿婉早上醒来，发现无轩和白玉还没有回来，便有些担心。她小心地撕下昨夜贴住门窗的金光符放回包袱里，然后到客栈外面来等他们。
    她盼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她远远地瞧见了那个戴着银色面具，黑发飘飘，却一袭白衣不染尘的白玉仙君慢步走来。
    而仙君的怀中则抱着一个束发散乱，身着布衣，领口沾着血下巴落着灰的“少年”。
    无轩睡得很沉，嘴里有时呓语，唤着母上和阿婉的名字。白玉走地很慢，担心颠簸中把她惊醒。
    阿婉迎上前去，看见无轩的样子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而后低声问道：“白先生，我家公子没有受伤吧？”
    白玉亦低声回复：“没有，她厉害着呢。再让她睡会儿吧。”
    说完，白玉便把无轩抱回了客栈的房间。
    等待无轩醒来的时候，阿婉一刻也没有闲着。
    她亲自去厨房熬了青菜粥，蒸上豆沙包，然后烧了许多壶热水，又跑去向掌柜的借了一个泡澡桶抱回房。
    晌午，无轩终于睡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在房间的床上。
    “公子，你醒啦。”
    阿婉轻轻地走到床边，扶无轩起身，“公子辛苦了，阿婉熬了粥，公子先喝点垫垫肚子吧。然后再泡个澡，把身上的脏东西都洗掉，热水我已经都烧好了。”
    无轩心情甚为愉悦，竟对阿婉调侃道：“阿婉真是贤惠，日后谁娶了去可就是偌大的福气了。”
    阿婉羞涩地轻推了推无轩的肩膀，嘟起了嘴巴：“公子莫要乱说，快起来吧，看你脸上脏兮兮的，还跟个小野人似的。”
    无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现确实沾了不少灰土，便拍打了几下，而后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掌，心道：奇怪，血迹怎么没有了？
    她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壶水饮下，而后问道：“先生去哪了？”
    “先生方才问过我下一站要去哪里，然后就回房休息了。他让我等你醒来，说你会把昨晚发生的事都讲给我听。”
    无轩吃饱后，一边泡澡一边与阿婉讲这一夜的经历。
    阿婉时而惊讶地捂着嘴道：“好险！”，时而又低头沉默不语。最后听完，阿婉才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也好，他们就都能安息了。”
    无轩换好道服，想去问候一下白玉。
    她轻轻敲门，站在外面道：“感谢先生把无轩带回客栈，不至于要我露宿荒野。”
    她本以为会听到白玉回她”不用谢“或者”顺路而已“之类的答案，但是屋内半天都没有动静。
    她便再敲敲门：“先生在里面吗？”
    良久，依然没有人回应。
    她轻轻推开房门，发现房间整整齐齐，只有桌子上放着一张纸。她上前打开看，里面写道：
    身有要事归九重天此去蓬莱万事小心待我办完与你会合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