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暗流（一）

    四更夜，月朗风清。
    意幽院里早已熄了灯火，人歇声寂，只有螽斯夜鸣不止。
    屋脊上落着月光，银色里混着灰色，有些朦胧。一股疾风擦过，黑糊糊的残影忽而闪灭，落到意幽院后方的绝罅边，渐渐显出一个完全的身影来。
    是紫依在熠宫外见过的那个青衣人。
    那人打量四下，小心翼翼地移步，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听内室里呼吸声均匀，他料着人已熟睡，暗暗舒了一口气，随即抬手拈诀，散出安神术咒。
    术咒一出，近处的风都慢了下来。他凝神静气，正要化形穿过隔门。
    “慢着。”身后冷不丁的一声，令他顿住了步。
    紫依拈着执壶，且饮且步，出现在身后的谷罅边缘。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有些发虚。
    “当日蒙阁下搭救，还未曾谢过。”
    她声音清冷，字句落在耳里，令人乍然想到拂过松尖的晨风。
    边上简席简案，她靠近坐下，酒壶放落时手上也没个轻重，当啷一声，想必人已有几分醉了。
    “那时候你说我欠你一个人情，”紫依喝得有些发昏，说着话，努力睁了睁眼睛，“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去瞧了一眼，但见紫依她披一件素色长衫坐在谷罅边上，一案一壶，月光照得正亮。
    他缩了身在阴影里，良久，道:“泀钥。”
    紫依重复了一遍：“泀钥……”忽然笑了一声，又道：“现在我欠你两个人情了。”
    泀钥刻意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又穿得黑糊糊的，脸上还烙了张冷冰冰的面具。
    好在紫依没有仔细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斟酒。
    泀钥铁面后的一双眼睛直直注视着她，良久，道一句：
    “你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本不宜饮酒。”
    紫依不屑的笑了笑。
    泀钥不想多事，拂衣离去。
    泠泠的，斟酒声婉转，杯底盛着明月。
    紫依嘴角笑意僵着，又一杯饮尽，斜倚几案旁。
    ——————
    泀钥疾速出了意幽院，落在近旁林中，仍是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不觉间抬头，才发现对面山上橙色烛灯弱弱，几番风过，却是欲灭未灭，倔强地亮着。
    他有些诧异，仔细回想一番，确认了来时这灯是没有的。
    莫不是，有人刻意指引？
    他心有迟疑，毕竟，自己的这个身份还不宜多叫旁人看见，不过再三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前往。
    檐角高翘，白鹤欲飞，六一居。
    泀钥没有想到，诺喑岭里还有这样的住户——此处前后皆有山遮，除了紫依的后院尽头的一方台地，无处可能窥见。诺喑岭多雨雾，多数时候将这山体遮蔽严实，若非今日灯燃，平日根本想不到找此处来。
    住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
    好奇心驱动着他往前。
    依着灯烛的指引，他来到竹阁。
    阁门敞开，烛火明灭，一个高大宽厚的身影映在素屏，如雾中见山黛。
    泀钥疑云在胸，眉头微蹙，但见眼前人施然一抬手，勾出一指古琴音声，霎时醒悟。
    “前辈，你——”
    古树新墓，素琴老翁。
    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一开口，已然暴露，纵泀钥想掩口打住，也是不及。
    他回想起今晨自己化去容貌来诺喑岭见到这老翁时，两棵青树旁的墓冢尚新，去时却是青草覆被，人去琴不在，怪异得很。
    这老者神出鬼没，蛰居在这深山，莫不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诺喑长老?
    想到此，他不由得攥紧了袖角。
    “哎——”长老却缓缓垂手，抚在琴面，一声轻叹，万籁俱静。
    “你也不必惊慌，”长老声语厚重沙哑，却也轻缓，仿佛是千年的画中人穿透了时光，几经浮沉，更显古韵，
    “你是日间的书生也好，此时的暗客也罢，我半身入土，闲事不问。”
    泀钥心头稍安，暗暗松了一口气，行了一礼。
    “紫依，身中灼毒，灵息衰弱，”长老继续道，“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真相。”
    泀钥听了，呼吸一滞。
    “灼毒……”铁面下，他的眉头紧拧，“覃非……给她种下了灼毒！”
    ……
    ——————
    明月悬空，如银灯照。
    高处的平地上树多荫深，褚以墨仍然穿着那一身青衣，脸上戴着假面，和着黑色长袍的宇涛一前一后，且走且叙。
    “大人，覃彧川确实身在人界，不过他形影不定，近日只在巫族域中露过些痕迹。”
    “人界的巫族……”褚以墨走在前头若有所思，话淹进风里，没有尽说。
    诺喑岭的长老说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令他有些踯躅——
    “你们一心追查覃彧川和紫依的形迹，无非是想推知覃非的目的，却可曾想——这冥冰玉消失了近一千年，如今是从哪里来的?”
    若非长老点醒，他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一直默认冥冰玉的出现顺应了自然与天意，反而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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