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红炉锁烟（下）

    药锄轻轻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张院判撩起衣摆，用衣角擦拭着锄刃上沾染的新泥。
    “三钱生甘草，配上两片柿霜饼。”
    他缓缓说道。
    “寻常的井水，浸泡三个时辰便可。”
    他忽然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清歌裙角那抹尚未完全干透的红泥印记。
    “但若是用宫里的井水，则需煮沸之后，再晾上半日，方能使用。”
    檐角的铃突然急促地叮当作响。
    先前那两个年轻太医中的一个，又脚步匆匆地折返回来。
    “张院判！张院判！刘美人那边等着您去请平安脉呢！”
    沈清歌连忙端着托盘，退到墙根边，垂下眼帘。
    看着张院判慢吞吞地收起药锄，准备离开。
    经过她身边时，一片干枯的紫苏叶，悄无声息地从他袖间飘落，恰好掉在沈清歌的托盘边缘。
    老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御花园东南角的那口井……”
    他用锄柄轻轻敲了敲沈清歌手中托盘的边缘，发出“笃笃”两声轻响。
    “莫要去那儿取水。”
    “不干净。”
    “谢大人提点。”沈清歌恭敬地福了福身。
    待张院判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蹲下身，假意收拾托盘。
    眼角的余光瞥见，老院判那柄半旧的药锄木柄上，似乎刻着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裂痕。
    她拾起那块掉落的帕子，借着廊下的光线仔细查看。
    暗红色的泥渍里，似乎混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着异样光泽的……金色砂砾？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沉。
    她蹲在廊柱的阴影里，用指甲捻着那块沾染了红泥的帕子。
    指甲盖大小的泥块，往下掉着细小的渣滓。
    平兰提着一个食盒，从旁边的夹道里快步钻了出来，看到她，上来就轻轻拍了她后背一巴掌。
    “又在这儿发什么呆呢？魂儿都被勾走了？”
    平兰将食盒“哐当”一声撂在旁边的石板上，压低声音抱怨。
    “快走吧！苏嬷嬷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刚才还在念叨，说你昨日刷恭桶忘了熏香！”
    “你瞧瞧这个。”沈清歌没有起身，反而将那块沾着金砂的帕子抖开，递到平兰眼前。
    “上回咱们在钟粹宫后巷，我不小心踩到的泥。”
    平兰好奇地凑近，拈起一粒细小的金色碎屑，下意识放在舌尖舔了舔。
    “呸呸呸！”她立刻皱紧了眉头，“又苦又腥的！什么玩意儿……”
    她的话音未落，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瞪得溜圆。
    “等等！清歌姐，这……这金灿灿的……该不会是金箔吧？！”
    “钟粹宫后巷的红泥里，混着这个。”沈清歌用指甲轻轻抠着帕子边缘的泥渍，“前日我路过那附近，好像看见有两个小太监，在桂花树底下鬼鬼祟祟地埋着什么东西。”
    平兰吓得脸色煞白，一把将沈清歌拽得更低了些，几乎要趴在地上。
    “我的天爷！你可不要胡说！”
    她惊恐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哭腔。
    “上个月，春桃就是因为多瞧了一眼淑妃娘娘新换的香炉，就被拉下去打了二十板子！”
    她忽然噤声，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还听说……今天早上，从……从钟粹宫方向，抬出去一个……说是暴病，可脸上……七窍流血……”
    檐角的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沈清歌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正要起身。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青灰色衣角，掠过不远处的花墙。
    张院判竟然又提着他的药锄，慢悠悠地晃了回来。
    他仿佛只是路过，用皂靴随意地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石。
    “紫苏叶晒得半干的时候，最是招蚂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大人安好。”沈清歌连忙将帕子往身后藏了藏。
    指尖残留的几粒金砂，无声地落入了青砖的缝隙里。
    老院判的药锄，“当啷”一声，轻轻磕在了旁边的井沿上。
    “说起来，原本御花园东南角那口井的水质，用来熬些清热解毒的甘草汤，倒是极好的。”
    他弯下腰，像是饶有兴致地拨弄着井台边疯长的几丛野薄荷。
    “只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
    “总比某些人，偷偷摸摸地取那儿的水，用来煮什么……朱砂混金箔，要强得多。”
    平兰手中的食盒盖子，“咔哒”一声，没拿稳跳了一下。
    她失声惊呼：“金箔煮水？！这……这不是糟蹋好东西吗？谁这么……”
    “东西倒是其次。”张院判用药锄尖，挑起一块混着碎石的泥土，端详着。
    “金箔遇朱砂，以文火慢炼三个时辰，可成赤色丹丸。”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前朝那些痴迷长生的方士，最是喜欢拿此物，当作延年益寿的长生仙丹。”
    沈清歌的脑海中，猛地闪过月余前，偶然撞见刘美人宫里的一个老嬷嬷，正偷偷往香炉里添加一种暗红色的粉末。
    她心头剧震，脱口而出：“若是……若是将此物混在安神香里燃点……”
    “能安神？”
    “安神？”张院判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手中的药锄，在地上随意地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八卦图形。
    “乾位属金，坤位藏土。金遇土则生，本是常理。”
    “只是啊，这宫里头，东南巽宫本是栽种紫苏这等清正之物的好地方……”
    他的药锄尖，重重地点在了代表东北方向的艮位上。
    “可惜，总有些人，偏偏喜欢往这艮土之位，埋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东西。”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着这边过来。
    平兰顿时慌了神，连忙扯着沈清歌的袖子，示意她快走。
    “有人来了！快走！”
    老院判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突然用锄柄，轻轻敲了敲沈清歌沾着泥点的鞋尖。
    “小丫头。”
    “明日若得空闲，便来太医院的药房，帮老头子我碾些艾绒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转过身，慢悠悠地提着药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转身的瞬间，他宽大的袖口轻轻拂过，带起一阵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