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灶隐杏谋（上）

    手起刀落，“啪”的一声。
    最后一截带血丝的鳝骨被精准挑出，飞进旁边的竹篓。
    陈御厨掀开厚重的棉门帘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先是在案板上堆积如山的雪白鳝丝上停顿了片刻，眼神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审视。
    随即，他突然伸手，抓起一把刚剔好的鳝丝。
    触手冰凉滑腻。
    “下锅的时候，注意火候。”
    “宫里的灶眼，火候猛得很，绝不能过了。”
    他扬手，那把晶莹剔透的鳝丝被准确地扔进了旁边一口正滚着沸水的大锅里。
    沸水瞬间翻腾得更厉害了。
    “多留半刻钟，都是糟蹋了好东西。”
    沈清歌攥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
    掌心传来刀柄特有的微凉触感。
    她赶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知道，陈御厨这看似严厉的话语里，其实藏着对她的提点。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重。
    老头又从灶台旁拿起一个干净的瓦盆，里面是发酵好的面团。
    “面醒好了。”
    老头背过身去，声音闷闷地传来。
    “揉面时记得兑三勺酒。”
    小安子在旁边灶眼添柴，听到这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直到陈御厨的脚步声远了，他才像弹簧一样蹦起来。
    “了不得！陈老头私藏了几十年的竹叶青！”
    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姐，这鳝丝面要是做成了，能不能给我留口汤？”
    沈清歌搅动着盆里的面糊，动作娴熟，闻言轻笑出声。
    “是谁前几天还说，打死也不吃滑溜溜的鳝鱼？”
    “此一时彼一时嘛！”小安子蹿到灶前，卖力地扇着火。
    “我给你看着火，保准比司天监的日晷还准！”
    御膳房的日子，似乎总比浣衣局要好过些。
    这里的人际关系相对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沈清歌容貌清丽，做事又勤快利落，手也巧，很快就和这里的宫女太监们混熟了。
    每日依旧是热火朝天。
    蒸笼里氤氲的白雾裹挟着浓郁的蟹腥气，在闷热的灶间翻涌不散。
    沈清歌指尖刚触到一只张牙舞爪的青蟹背壳，那蟹钳便猛地“咔”一声，夹住了她的小指。
    嘶，真疼。
    她秀眉微蹙，攥住那不安分的蟹钳，用力将其按进旁边的水盆里。
    水花四溅。
    蹲在水缸后头偷懒的小安子看得哧哧直笑，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筛糠。
    “再笑，今天的糖渍腌梅子就没你的份了。”
    沈清歌甩了甩被夹得发红的手指，蟹壳“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她瞥了小安子一眼。
    “还有，昨儿晚膳送去贵妃宫里的那道醋溜白菜，你往里头偷偷放了什么？茱萸粉，对吧？”
    小安子一听，吓得直接蹦了起来，差点撞翻旁边堆满食材的竹匾。
    “我的姑奶奶，可别害我！”
    他脸都白了。
    “那是给贵妃娘娘备的西蜀贡椒粉，我哪儿敢乱动啊……”
    话音未落，门帘猛地被掀开。
    陈御厨拎着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鲜鱼大步走了进来。
    那鱼尾巴甩动，溅了小安子满脸的水珠。
    沈清歌见状，立刻从刀架上取下厚背厨刀，麻利地递了过去。
    刀刃在从窗棂透进的日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陈御厨接过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拍晕了鱼头。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陈师傅！靖王爷要的芙蓉蟹斗，可做好了没？”
    “催！催！催！催命呢这是！”小安子扒着门缝往外偷瞧，压低了声音。
    “是刘公公，瞧他那急得，快把脚底下那双鞋底给跺断了。”
    “您老再磨蹭下去，他怕是真要原地抽风了。”
    沈清歌默默掀开旁边一个巨大的蒸笼盖。
    滚烫的蒸汽瞬间腾起，模糊了视线。
    陈御厨忽然快步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蟹黄里，掺一点这个。”
    他声音压得很低。
    “王爷最近有些咳嗽。”
    说完，他转身又揪住正准备溜走的小安子的后领。
    “去冰窖取些新鲜樱桃来，要带着青梗的那种！”
    “哎哟！这都什么时节了，哪儿还有带青梗的樱桃……”
    小安子苦着脸嘀咕，脚下却不敢怠慢，一溜烟往外蹿。
    经过门口时，裤脚还不小心勾住了地上的一个空竹筐，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引得周围几个小宫女偷偷发笑。
    沈清歌用袖子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不经意间一瞥，忽然发现灶台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碗冰镇绿豆汤。
    碗底沉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在碧绿的汤水中微微晃荡。
    是陈御厨放的？
    她抖了抖手里的抹布，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蒸笼盖重新合上，发出“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动。
    这时，一个圆脸宫女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鬓发散了大半。
    “不好了！陈师傅！贵人要的……要的那只肥鸭子，窜、窜到荷花池里去了！”
    灶间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沈清歌反应最快，她抄起墙角的捞网就往外跑，顺手还揪住了刚从冰窖回来的小安子的衣领，一起往荷花池方向拽。
    绕过三折回廊，果然看见那只油光水滑的肥鸭，正扑棱着翅膀，在碧绿的莲叶丛中奋力游窜，搅起一圈圈涟漪。
    “拿酒糟来引它！”
    沈清歌当机立断，甩掉碍事的绣鞋，直接踩进了微凉的池塘里。
    “小安子，你去东边截住它！”
    小安子举着个竹篓，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水花溅起，瞬间湿了他的袍子下摆。
    等陈御厨举着烧火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时，正撞见沈清歌赤着双脚，拎着那只还在扑腾的肥鸭往回跑。
    裙角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着水珠，在青石板上留下点点水印。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老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但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扔进了沈清歌怀里。
    “赶紧去换身干爽衣裳！换完了，把灶上那锅松子给煸了，手脚麻利点！”
    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琉璃瓦染上温暖的橘红。
    沈清歌换好衣服，正蹲在灶眼旁，借着余温烘烤着自己还有些潮湿的袜子。
    小安子贼头贼脑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