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好人你为甚麽想不开呢（中）
    轿子从潘家大门口经过时，百合透过红色头盖，依稀见到那个伫立在屋顶的白色身影依然屹立不动。在热烈的吹奏声中，这对新人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未来生活充满希望。
    同一天，阳光、空气、水份也都同样糟糕的这一天。
    颠家大宅依足婚礼习俗，为这纷繁複杂的成亲仪式欢心喜庆；而圣洁的教堂，情况不容乐观，整个高耸的建筑物犹如笼罩在凄风冷雨之中。
    “唔该借过，你条开衩细辫挡住我个摄像头啦。”
    “羊野啊，你够敢话我条靓靓－－开－－衩？仲话佢细添？”
    原本是属于一个对摄影艺术无比执著的猥琐大叔对某个路人不觉意遮住下镜头的善意提醒，可是最近任嚣城气候反季节，人人都好似食了火药，一个不留神，就会无事变有事，小事化作大件事。明显，这两个大男人好快就要争争吵吵，因此火起来。
    当……
    大笨钟自然无法理解，这两个不要脸的牛高马大的大男人，居然能为了这样一个毫无营养的小事吵翻天。他们不但有辱现场观众的智商，而且还拉低了整个任嚣城审美高度。如此可恶之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太不道德啦。
    中午时分，耶稣一于少理，他按时午休去也。大笨钟出力撞两下头，发觉头骨不痛不痒，全身安然无恙。怪不得他喜欢撞自己，原来他天生就是这块好料子嘛。可惜，这块料就算再好，也祇得自残的命。
    当……
    长叹不如睡觉，大笨钟轻轻呼喊：睡神你快快到来吧，我好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啦。睡神这种物种，你见过没？耶稣大叔，观音姐姐，你们见过吗？这样自问自答，整个教堂安静下来，就得那帮不知为何而来的小辫子们在大呼小叫。
    还是蝙蝠好，人家一大家子，香火多旺盛啊，可是你们这区区一小撮黑辫子，根本就是无知井底蛙，你们就连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都还没有整明白，还有脸面当街闹事？
    钟，睡了。耶稣，却被吵醒。
    “啊呀喂，想不开啦，就快要跳啦。”
    “任嚣日报的采风官这此，谁敢日光日白，爬那麽高，学人跳楼啊？麻烦让开下，我想用镜头记录这珍贵的一刻。”
    仍然是刚才那两个为小事而大吵的男人，当阁楼的小破窗出现一个少女时，他们忽然间都变得异常礼貌客气。言语之间，完全没有刚才火爆气味。
    耶稣觉得奇怪，这没道理嘛，依照这帮人类的品行，简直就是太阳行错路线——从西边升起。自杀，大件事啦，相比之下，遮挡了一下镜头这实在微不足道，还有什麽比得上人命关天呢？至于这个“天”是不是就能跟耶稣扯上半毛钱关系，或说这笔数应不应该算在耶稣头上，当下也就被暂且忽略。
    “她哭了，小心点，她的眼泪从那麽高的地方砸落来，也许会砸死人的。”
    “大家让开，等我来。”
    “哇，边个唔怕死啊，居然敢第一个行上去啵。”
    事情总有转机，这个准备纵身一跃的少女已经解散自己秀髮，真的好柔弱，这种长度的髮丝，如此无力，随风飘扬。她的眼泪垂落时，非常规整，仅仅滴在与阁楼小窗垂直的一小片地上。这是一块无花无树的空地，眼泪正好在地上开出密密麻麻泪花。
    好人你为甚麽想不开呢（下）
    这些泪花一旦落地，即刻变得叽哩哗啦，特能满足前来围观的小伙伴的那粒粒好奇心。
    真的太难受，太哀伤。今天的天气究竟是怎麽啦？泪花数量虽也不少，可是这些小小滴率先跌落来，它们原本也是暖烘烘的一滴滴小可爱呀，无奈却落得个粉身碎骨可悲下场。怪这个绝望少女咯？她的额头明明没有皱纹嘛，看呐，如此平坦的表面。
    这年头，表面的东西，岂能当真？还是来听听这些冷却的泪是怎麽讲的吧。
    这个女生大致也是未达到可以出去工作的斤两，可是谁让她家裡穷呢？到底有多穷？通常情况都是这个样子的：她自小就没了老爹，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三个儿女，她排行老三。无奈，大哥爱上了读书，决意发奋图强，母亲也觉得当今社会，若肚子里不装几滴墨汁还真是混不下去，因而发动全家——也就是二姐和老三两姐妹，大力支持老大读书考试。
    结果呢，学费年年涨，不但如此，逢年过节还得给教书先生略表心意，更不用说购买各种参考书，複习资料，以及各大金牌名师们出品的号称逢考必过的参考资料啦。考试年年有哇，但是考呀考呀，就是考不中哇。是的，这年头，读书考试竞争惨烈呀，于是老大年纪轻轻就白了头。下一年的学费通知单发落来啦，母亲不认得字，可是她认得那个应交款的数字呀——真的好大一笔数。于是，母亲也在第二天傍晚时分白了头。
    如此一来，二姐为了能再帮补家裡多些日子——最好能等到大哥考取功名的那一天，耽误了谈婚论嫁，终沦为剩女。
    懂事的老三，小小年纪就知道做人就是要劳动，劳动最光荣的宇宙真理。她谎报了自己的年龄，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全城最热门的靓靓洗衣店谋得一份正职。是的，从此以后，她也能帮妈妈分担忧愁了。她将洗衣服挣的银子全数交给妈妈，她每天辛勤工作，唯一心愿就是：母亲的皱纹能抚平，大哥的学费不再是个痛。
    也正因老三走了这天大的狗屎运，二姐开始积极相亲，终敲定结婚目标，择好吉日，收拾好心情，预备下个月开开心心出嫁了。
    这怎不教人高兴呢？
    是啊，这年头，家里有了个报上名来蹭蹭亮的洗衣女工，真多得了祖先庇佑啊。耶稣的福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不觉间，降临这个曾经不幸的家。老三更虔诚得就连睡觉做梦，都不忘记在梦里放声高唱讚美诗。
    转眼间，年尾到了，靓靓洗衣店老板赚了钱，心情舒畅，出手也大方，给勤快的老三派发一份厚厚的年终奖金。
    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老三怀拽著这辛勤劳作换来的奖金，恨不得化身成一隻长著翅膀的小鸟，快快飞回家，飞到母亲身边，把这个家的希望稳稳当当交到母亲手中。她还哼著小资调调怀想：来年春暖花开，家裡是不是也可以养一隻番狗汪汪叫？这个狗狗的名字就叫旺财吧，万金油式的好名字，无论公母都适用。
    无拘无束畅想未来，总是激动人心的。然，老三遗忘了自己并不是鸟，也没有翅膀，她注定要依靠自己的两条腿一步一步从靓靓洗衣店一路走回家去。
    正是这两点一线之间，改变了这一切。
    若要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你一些就不给你一些，那麽，老三是断然不肯点头同意的。
    不如点亮自己（1）
    若她仍有呼吸与心跳，必然想要扯破喉咙，用尽力气，大声疾呼：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麽而存在的？神在创造这一切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认真做过调查噶？神爱世人，车，统统都是骗人的。什麽上帝是公平的，统统都是假话。这个人间祇不过是一个经精巧佈置过的处处充满绝境的深不见底超级大陷阱。
    这些由衷之言，她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声音表法出来。牆角的枯草正低声长歎：她一定是生无所恋才要偷偷来到这个被全城称为不详之地的烂尾楼。
    至少，那个领到丰厚年终奖金的白天，满地的尘埃都这样讨论著，这个女生眼看就要咸鱼翻身，但是谁能想到半途杀出两个什麽鬼，硬生生扭转了神的旨意？低到尘土中去的粉尘如此虚无缥缈，它们的力量小到连自己都承托不起来，除了冷冷旁观这花花世界，又能如何呢？它们才是被忽视被冷落被踩踏的好不好？它们才是身份低微毫无价值的一坨废品吧？
    不，不是的，绝对不是。老三的泪长又长，一串串，就如天上小陨石纠结起来猛烈袭击地球。呵，你为何如此大仇恨？虽然这个球表面覆盖著岩土层层叠叠，地球人也都认为这个球的脸皮已经足够厚的了，但是你们这样搏命强拆的手法真的好吗？
    砸落来吧，砸落来吧，如果你的眼泪再也不想隐藏凄惨的遭遇，就请大大方方砸烂这个球。老三的眼泪真乖，受了情绪化的引导，终于顺利找到释放途径——好好哭一场。
    那麽多位热烈围观的小辫子们啊，你们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俯瞰闪光灯此起彼伏，采风官忙著挑选最佳角度，慌乱的阿叔阿婶大妈大爷们纵使额头撞到另一个额头，血汗落满地，仍然犹如水中蚂蚁扑腾扑腾，挣扎得绝望透顶。老三置身高处，望到这个星光熠熠大场面，她的一根腿听从风的召唤，高高抬起来，轻轻跨过窗框，膝盖以下部位就露出外牆去也。
    想不到这窗这样低，稍微抬高一下下，就能伸出去。
    “哇，看到了，总算看到了。大家请安静，注意看好她那条小腿。”
    “这麽久才露一腿啊？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跳楼的啊？”
    “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来吧，让我们来做一道选择题吧。我选她不会跳下来。这是一个银子。谁有兴趣？”
    大场面是难于控制的，神经敏感度超高的热衷玩预测游戏的几个小辫子围成一个完美小圈圈。这个圈很地道，加入其中的小辫子越来越多。这道题的答案无非有两个：跳；不跳。因而，也就很轻易就出现两个队伍，他们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那些选“跳”的，单看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手臂姿势，就一目了然了。这帮人啊不过是刚好跟上了潮流，跑来想看个热闹，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吧，怎麽讲也是穿过十二条街才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哇，他们的脑袋瓜早已深深认定：跳，非跳不可。
    而那些选“不跳”的呢？他们是不是就真的比前者多一份理性思考？当然不是咯，人家可是真金白银掏出一个闪闪靓的银子啊。既是出了钱，自然是想要用这一个换取更多个的嘛。纯粹为了选择一个舆之相反的答案，他们站到“不跳”这一边。
    “哇，快看啊，她露出个头来啦。”
    “喂喂喂，买定离手啦，就快有结果啦。”
    躲在牆角边的泪花如此冷静远远望著这帮忘情的小辫子，极度鄙视破口大骂：呸，呸，呸，这帮畜生啊，你们的日常生活究竟是有多麽无聊多麽绚丽多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