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49 神的教诲

    “…我实在不该讽刺柯林斯先生。他是个高尚的人，也是个绝对宽容、善良的绅士。”
    “在船上时我就瞧出来了。他和水手们讲话，毫不因他们的粗鄙发火，也不会发饮食或颠簸的牢骚…您知道，我和布鲁斯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
    “凭心，柯林斯先生，您，以及尤兰达姐，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
    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
    于是，他就眯起来，闭起来，嘴巴不停讲着话。
    “私下里，我也和船长弄了一副牌，柯林斯先生独创的牌。棒极了，姐。这是一种绝对需要智慧、逻辑的游戏，每一次进攻和防守都是那么的巧妙…”
    “布鲁斯也劝我尽早和柯林斯先生道歉…实在是…实在是惭愧…我光顾着饮酒作乐…”
    他不断呛咳着，吐不出的粘痰与唾液仿佛变成了固体，在他喉咙里凝固。
    他呼吸渐渐困难起来，讲话声也越来越。
    甚至被熏得止不住泪水。
    “…神啊！我的姐！我快要呛死了！”
    他向外挣扎着，仿佛幻听到书架顶端有人用最大的声音喊：‘我们要搬了！’
    于是，他便像受了鞭笞的野牛一样拱着，弓起身子，忍受着脚踝传来的痛苦，双手用力按住地毯，尝试随同两位姐的力量，一股脑将书架顶起来！
    咔嚓。
    早已酥软的木板终于在他不断的晃动中下了碎片与增加重量的碎砖。
    他那快要断了的后背顶破了书架薄脆的木板。
    书架变轻了不少。
    然后。
    他就接触到了一个比木板更加结实的东西。
    那是一把找准角度，悄无声息刺入书架的匕首——它巧妙地停在最后一层薄板前，但凡书架下的人不挣扎，就绝不会伤害到他。
    反之。
    向上拱起的后背，在撑起书架前，就要先忍受着刀尖儿生生刺入血肉的痛苦，从爬行转为跪姿，再到双腿屈膝站立，一点点将那刺入后背的匕首重新抽出来。
    不止浓烟。
    大副浑噩的脑袋已经分不清皮肤究竟是冷是热。
    他一会置身火海，一会又如坠冰窟。
    活着。
    我得活下去。
    强烈地求生欲让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后背撞向刀尖。
    一阵痛苦的哀嚎后。
    因晃动而抖碎砖、摔干净厚图书的书架终于被他稍稍抬起了个缝子。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挪一步，哀嚎一声。
    一点点把后背从刀刃中抽了出来。
    遍身鲜血的男人终于找到了他的求生之路——他半个身体爬了出来，只消外面的姑娘们拉他一把，架起他，就能彻彻底底远离这座火狱了…
    没有人。
    房间里没有人。
    房间出口位置早已被火焰烧塌，代表着毁灭的颜色到处啃咬。
    他那条珍贵的白鼬皮带也成了火中一条枯萎挛缩的焦尸。
    他来不及回想，叫嚷，呼唤那不知何时消失的两个姑娘，跌跌撞撞地扶着碎石，任由它们将自己的手掌扎的鲜血淋漓，一步一步踉跄着，拖着那条碎了脚踝的腿，来到房间的缺口处：
    也是被炮弹滚陷的地方。
    这里能看见月亮。
    还有地狱完整的模样。
    黑烟越来越浓，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那个被匕首刺穿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它被烤焦了。
    ‘活…’
    混沌中，大副只顾咬紧牙关，灵光闯入束成一沓的、瑟瑟发抖的大脑。
    ‘三层…’
    ‘我可以…活下去…’
    他用肩膀撞击那早就不牢靠的破损，推开一块块砖头，将自己艰难地挤了出去。
    上半身在外面，下半身在墙里。
    男人就这样悬着，划船一样挥舞手臂，一次又一次推动石砖，以求坠。
    数次无功而返，实在教人绝望。
    他气喘吁吁，哪怕把拳头砸烂。
    终于，火蛇缠上他那条坏腿时，砖墙彻底松动了。
    他来不及在心中默念赞美神灵的短诗，顷刻间天旋地转。
    如同泥鳅钻出了沙穴。
    他在地上。
    摔断的肋骨刺入肺部。
    视线由漆黑转成深蓝，接着，一片白光闪过。
    混沌中，他依稀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仙德尔…
    他的姑娘在面前，正低头看着他。
    男人仰起被摔懵的脑袋，忍受着漏了气的肺泡带来的阵阵憋闷感，艰难张开手掌。
    在他眼中，这遍身焦痕的白裙少女几如神明降世般浑身散发着名为‘希望’的辉光——她朝他含蓄地笑着，又稍扫裙褶，缓缓蹲了下来。
    “神：救世人，必先怀善念。”
    她用纯净的眼睛抚摸他的灵魂，用干净的手掌触碰他血肉模糊的伤脸。
    她：
    “你向神灵证明了你的勇气，坚韧的、永不言败的意志。一切生灵最原始的本能唯有在灾难中才能闪耀…先生，在向我们求助前，你已经先于我们拯救了自己。”
    仙德尔沾着他的血，指尖在男人的额头前抹了个十字。
    她低声祷告起来，在烈焰与对方一声声的呛咳中。
    血沫顺着嘴角向外冒。
    男人等不了更久了。
    他几乎要窒息，更清楚眼前的女人该有一些神神叨叨的能耐可以帮到自己——他越捏越狠，几乎要捏碎灰发姑娘的手腕。
    对方却依旧柔声安抚着，抚摸他的头皮，头发，又划过眼鼻和唇。
    “我是圣十字的修女，也是「圣徒」之路的仪式者。我拥有临时转移痛苦与伤病的力量…大副先生，我能救你于危难，就像渡舟救你于潮汐。”
    她慢条斯理地掰开男人的手，反过来握住。泛青的眼底倒映着烈焰与上空飘洒的雪瀑。
    “但你要请求我。请求一个代神行走的圣徒，罪人才能得到救赎。”
    她笑吟吟望着眼前这张充满希望的脸，看他历遍艰辛与痛苦，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灼烧与刺痛，艰难地张了张嘴：只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气音。
    仙德尔不大满意。
    “我没有听见你的请求…先生。”
    大副几乎要急得将心挖出来：如果他能，他愿意献上一切财富与器官，换取短暂的生命——哪怕黎明将至、只活一个晚上，哪怕只再多吸几口这世界的灰尘…
    濒临死亡的人什么都能付出，却也什么都没有。
    ‘荷’…
    他肩膀地，侧倒在泥泞中，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然后，又泄愤似的掐它、捶打它。
    “这是父神的教诲…”
    圣女悲悯，几乎在大副狰狞的注视中流出泪。
    “祂教你谨言慎行，你要记在心里。”
    她俯下身，朝着那只撕开的耳朵轻声叮嘱：
    “比如…”
    她。
    “学会怎样尊重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