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父亲种下的种子

    805号，我再电脑屏幕上按下下一位病人的叫号键。
    一位头发有些凌乱，一脸慌张神色，骨瘦如柴的女孩走了进来，再关上门之前，头还探出去四下张望了一番。
    关上门后，她的手仍然紧握着门把手，扭过头来，诡异的看着我，“医生，我能把门反锁上吗？”
    我看着她反复思量了一下，抽屉里有上次出事后医院给大家配备的报警器和防狼喷雾剂，再加上这名女子也只有1米6左右，要是对抗的话，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我点点头，“好吧。”
    她把门锁上后，还反复确认了几遍，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看来她长期处在经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
    她终于坐了下来，看了看我，刚才放松的表情，又紧绷了起来。
    “怎么呢？”
    “医生，你不会伤害我吧？”一记好似能看透人内心的目光。
    我一头雾水。
    “不会。”
    她仍然手足无措。
    典型的迫害妄想症，以坚信自己受到攻击、嘲笑、迫害、算计、恶意中伤、欺骗、骚扰等为主要症状。
    它是在病理基础上产生的歪曲的信念、病态的推理和判断，既不符合客观现实情况，也不符合患者所处教育水平。
    患者对此深信不疑，且无法被说服，也不能以亲身体验和经历加以纠正。
    所以，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会紧张的，因为她深信我会迫害她。
    我摇了摇头，只要她别害怕得攻击我就行。
    “你怎么呢？”
    我只是在走流程。
    “医生，我总觉得有人要害我。”她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
    意料之中的回答。
    “哪些人要害你呢？”
    我还得坚持聊完半个小时。
    “我老公、我儿子、我妈、还有我爸、还有楼下的清洁工、还有……”
    一说竟说了10几分钟，好样的，我受折磨的时间又缩短了些。
    “他们为什么要害你呢？”
    “你看我这长相。”
    她让我上下打量她一番，就普普通通一路人长相。
    忽地，她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胸，“你干嘛？”
    我根本就没看那里，本来想辩解几句，以证自己清白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只会浪费口舌。
    “还有呢？”
    “我很能赚钱的，每个月都能挣个千把块。还有我在老家的房子，少说也得有个10几万的。还有……”
    太感谢了，又聊了10几分钟，还剩几分钟了。
    “等下，”我强行打断她，“你的病情，我已经清楚地了解到了，通过我专业的分析，你应该患上了被害妄想症。”
    “你也觉得我这些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吗？”
    “不是，这些肯定不是你虚构出来的。只是你身体里某个机能出了点问题，需要药物调整一下。”
    我只能这样说服她，但不代表她会相信，会配合药物治疗。
    “给，这是你的处方单。”
    她一脸的疑惑，拿着处方单，开了半天才把门锁拧开。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她会去缴费取药。
    就她现在的状况而言，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使她的家人偷偷把药放在她的食物中，她也会认为大家是在害她。
    这种病症的病因，遗传被认为是重要的因素。那就有很大程度上，错并不在她，也不是大家以为的这种人都太敏感太脆弱了，而是在她的父母。
    这就是孩子无法选择父母的悲哀。
    901号，我再电脑屏幕上按下下一位病人的叫号键。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好，医生。”男子朝我点点头。
    “你好。”
    男子抿着嘴，叹了口气，一脸的惆怅。
    “怎么呢？”
    “我老婆出轨了。”
    “这个……现在社会这种现象也比较平常。”
    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什么叫这种现象比较平常？
    现在有很多人会来看心理医生，可他们却完全没有心理问题。只是想找医生聊聊自己最近的痛苦。为情所困的事情比例最高。
    “我现在想杀了那对奸夫**。”
    我一惊，这家伙不会有暴力倾向吧。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没有关上的门。
    “杀了他们会解决问题吗？”我开导道。
    “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
    哎——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是你杀了他们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
    “大不了进监狱嘛。”他一脸的不在乎。
    “性质恶劣的话，也是会判死刑的。”
    “那就用我这条命换他们那两条狗命吧。”
    “你这是何苦呢？”
    “那，你说他们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我该怎么办吧。”
    我也一时没了想法。
    “总不能祝福吧。”
    “为什么不能呢？”
    “祝福他俩？我呸……他俩正踩在我的痛苦上，践踏着我的人格。我还要祝福他俩，休想。”
    这样怎么进一步开导呢？看从其它的角度行不行。
    “你们有孩子吗？”
    “有。”说到这时，男子的眼里闪出了温柔。
    看来方向是对的。
    “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你要是进去了或被判了死刑，你女儿该怎么办呢？”
    男子的眼泪决堤了。
    我递了张纸给他。
    一个这么高大的汉子哭起来，真让人有点尴尬。
    “就是……因为……我的女儿，我才……迟迟没有下手的。”
    “这就对了，竟然两人没了情分，就放手吧。”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我……潇洒的放手的。”
    “没有。”
    “或者能让我的心情好一点的药呢？”
    “没有。我们的药是用来治病的，这种事得靠你自己了。”
    “看来我是白来了。”
    “也不白来，起码找人倾吐倾吐情绪，对自己的心理健康，还是好的。”
    “那，谢谢医生了。”
    “不客气。”
    他走之后，我没有马上叫下一号。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的初恋和情敌住在哪儿了，接下来，我想干什么呢？
    难不成，是想把他俩杀了？
    初恋，我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可情敌呢？
    也没到要了结他的地步，其实就是想动点手脚打击报复一下，好解解心头的怨气。
    可怎么解呢？
    ……
    下午下班后，我又到二医院来了，仿佛这里才是我的归宿似的。
    我摸出了手机，拨打了初恋的电话。
    “喂。”
    等了好一会儿，初恋才“喂”了一声。
    “能见个面吗？”
    停顿，叹气。
    就这么厌恶我吗？
    “傲然，我最近很忙，没办法。”
    这么绝情！
    不是说好的，可以做朋友的吗？
    难道这也是骗我。
    “那好。拜拜。”
    “拜拜。”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分手后连朋友也没法做了吗？
    我看着窗外的情侣，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心情像跌入了冰窖，一股寒意。
    ……
    9点多，情敌出现了，一脸的幸福。
    看来这应该是他上下班的时间。
    我压低帽檐，跟了过去。
    他没有直接进小区，而是绕到了旁边的一家快餐店里，点了些吃的，等了片刻后，就端着吃的，找了一个可以看电视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没有进去，快餐店里的灯光太亮了，怕他记住我的样子。
    我找了一个有树影的位置，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中途还接了个电话，一脸的开心。
    吃完饭后，他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快餐店门口东张西望。
    应该是在等人。
    果然，初恋出现了。
    不是最近挺忙的，没办法见面吗？
    他俩又是卿卿我我，有说有笑地进到了小区。
    看来只是不想见我。
    小区门旁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我捡了起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还有点分量。
    是砸在哪里会好些呢？是后脑勺吗？还是额头，亦或是脸？
    我现在都能想象出，骨肉模糊，乱糟糟的一滩。
    我加快了步子，忽然有条狗窜了出来，对着我不断地吠叫。
    还好，他俩没有回头。
    我疾步窜到了一棵树后。
    可这条傻狗，仍穷追不舍。
    我捏紧了石头，猛的朝狗的脸上砸去。这一砸，我用尽全力。
    狗的眼角被砸开了，鲜血从眼睛处淌了下来，刚才嚣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垂着尾巴，咿咿呀呀地叫唤着，转身回去找主人去了。
    “是谁，天杀的，给我出来。”一阵怒吼。
    听到这声音时，我已经出了小区，今天算情敌走运，有条狗帮他挡了一劫，下次这块石头，一定要砸在他的脸蛋上，光是想想我心理就一阵愉悦。
    报复的滋味好像唤醒了在我身体里沉睡已久的东西，这个东西一直在这里，可它是什么呢？
    第二天上班时，一则大新闻轰动整个河镇市。
    一位丈夫为了报复他出轨的妻子，残忍地杀害了他们，并用行凶武器自杀。
    我的头脑一阵蒙，不会是昨天那哥们吧。
    整个医院也为了这条新闻沸腾起来。
    “好可怕啊。”
    “还有不有人性。”
    “他老婆究竟干了什么事，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天啊，报纸上还说他有个女儿，现在由奶奶抚养。”
    “她奶奶教出了这样的儿子，哪还有资格养孙女啊。”
    “这女孩怎么办，爸爸杀了妈妈，再自杀，她会不会出现人格障碍。”
    “真是人间悲剧。”
    “以后，找老公可得长长心。”
    “是啊，其它的都可以不管，但人要善良。”
    “可以找那些爱护小猫、小狗的男孩。这样的男孩都比较有爱心。”
    ……
    我走到办公室的窗前，两手抱在胸口，看着窗外进进出出的人。
    是他吗？
    不一定。
    这样何必呢？
    揍一顿不就行了吗，就算去警局也不会怎样。
    怎么这么傻！
    ……
    叮——叮——电话响起了，是我妈。
    “妈，有事吗？”
    “你最近好吗？”
    “嗯，还行。你呢？”
    “也还行。前几天，我回了老家一趟。”
    “你回那去干什么？”我有点不高兴了。
    “人在外面漂泊久了，总想着自己出身的地方。所以回去看看。”
    “那外婆、外公、和舅舅见你了吗？”
    “见了，还吃了个饭。”
    “他们终于肯见你了啊。”
    “嗯，我给了他们一些钱，想尽尽孝道。毕竟是他们把我养大成人的吧。”
    “嗯。”
    “要不是你爸那事，也不用搞得……这么众叛亲离的。”妈妈哽咽了。
    “妈有我在。”
    “妈妈知道，你孝顺，我跟他们说你现在是大医院的医生。他们都夸你厉害。那个……你外婆说她想见见你。”
    “什么？”
    我难以相信她竟然想见我？
    我爸出事后，我和妈妈上门寻求帮助。
    妈妈想把我放在外婆家养着，自己好出去多赚些钱，来养活我俩。
    可外婆，哼，就是这位花白头发、高大挺拔的老太太，把我俩逐了出来。说什么，我跟我爸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我长大后，肯定会干伤天害理的事情的。让我们离她远远的，说她没有我妈这个女儿和我这个外孙，说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让她在人钱抬不起头来的。
    在我的脑海里，到现在为止，仍然留存着我最后见她时的样子，并且记忆犹新。
    她冷冷的眼神，看着我俩，重重的关上了门。
    之后，我家的房子被单位收了回去，妈妈贱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拖着我在车站门外的凳子上，睡了一晚。
    那一晚，我头枕着妈妈的腿，躺在冰凉坚硬的长凳上，仰望着繁星满天的星空，嗖嗖的凉风、嗡嗡的苍蝇、年幼的我，以为我要和妈妈流落街头乞讨了。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多间住宅，为什么就没有我俩的容身之地呢？
    以前和和气气的亲戚呢？
    经常窜门的邻居呢？
    称兄道弟的朋友呢？
    这些都是假的吗？
    “你会去见你的外婆吗？”妈妈知道有些难为我，可还是问了遍。
    “不知道。”我的声音变得沉重。
    “我把你外婆的地址和电话发给你一份，你如果想去看看了，再去吧。”
    “嗯。”
    “就这些，不耽误你工作了。还有，你俩过得怎样？”
    “嗯，还好。”
    可能是怕她担心吧，我不想跟她提起我已经分手的事。
    “好就好。妈妈只期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只要幸福，妈妈就高兴了。”
    “嗯。”我的眼眶湿润了，有一股热流哽咽在喉咙里。
    “拜拜。”
    “拜拜。”
    没过一会儿，手机上就出现了一条微信，是妈妈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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