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回忆

    午后姜余离开地牢，想着采办些东西，却不知不觉来到学院门前。
    她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确又似乎被回忆填满了。
    从八岁那年拜入倪岚门下开始，姜余的生活就被各种繁重的课业所填满，不是今天跟着这位师父练剑，就是明日跟着那位师父弯弓，倪岚偶尔也会教她读书习字，只是这样的时日少之又少。
    所以姜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同龄人一起坐在书院里读书。
    可教书的先生不肯收她。
    老先生早已年过半百，天承郡人，本身也是个教书先生，据说是为了些小事得罪权贵，被发配天都服刑，为人迂腐古板，得知姜余是个姑娘，死活不许她进来读书。
    姜余是女儿身本就不是秘密，只是平日里倪岚要求她着男装，但即使这样，先生也不让她进书院。
    不行就是不行。
    倪岚为此头疼过，硬话软话都说过，老头子还叫嚷着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倪岚不愿与他计较，这才硬着头皮自己教。
    只是平日里他对余儿严苛，每当自己亲自教她读书，她多少都有些抗拒，只是出于对他的害怕才勉为其难听他讲。
    更让人难受的是，倪岚满腹诗书，讲到兴起处总是引经据典，而姜余只是个孩子，字都没认全，常常处于什么都听不懂的状态。
    转眼五年，姜余除了读书，都有所精进；唯有读书进步缓慢，师徒二人都挺头疼。
    就在这时天都来了个书生。
    长相清俊，年纪轻轻，听说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天都有学识有文化的人并不多，正好不久后书院唯一的夫子刑期满，加上年事已高，被子女接回家里养老，这书生就理所当然接替他，做了书院的先生。
    他说他叫吕征，是个读书的，至于背景家世，因为什么被发配，他只字不提。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宋平安提的。
    这个不学无术但又占了一个读书名额的混小子…
    姜余咬得后槽牙都在响。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宋平安不知道原因，但下意识退了半步。
    “没事。”许是意识到自己凶光外露，姜余低敛眉眼，“你说那个吕征…怎么了？”
    “嗐，新来的教书先生。”宋平安摊开手，“你要吃瓜子吗？”
    姜余一边磕一边问：“吕老夫子？”
    “那你猜错了，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姜余不以为然，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呸，年纪轻轻能教什么？怕是天都无人，只能矮个儿里挑将军咯！”
    宋平安笑的有些心虚：“这我还真不知道，不如我带你去看看，你自己判断？”
    姜余犹豫。
    “怕什么！”宋平安搂着她的肩往前走，“只是去看看，有你安哥罩着，没事的！”
    ……
    姜余在脑海中勾勒过那个年轻书生的模样，也想过很多被他发现以后会怎么样，也许是赶她出去，又或是带着她去找师父理论。
    但更多是自信不会被发现，因为她练轻功够努力，只要不踩碎房上的瓦，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从那天跟着宋平安去书院，一连七日她都躲在屋顶听他讲课，也许他学识不及师父，但他讲的确实更吸引人。
    如果自己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就可以一直听他讲课了。
    但屋顶上经过的野猫不这么想，不仅打碎房上的瓦，还与另一只猫狭路相逢。
    顺便把姜余也牵扯进去了。
    一时间出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那个书生。
    吕征。
    虽然听了他七日的课，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彼此，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好看许多，眼神清澈且明朗，身子挺拔的像一根细竹，他和师父一样都穿着素色的衣衫。
    反观自己，被猫抓乱了头发，衣服也破了几处，蹲在屋顶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仰着头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清澈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温和：
    “最后一排有位置，快点下来，别耽误听课。”
    即使后来知道姜余是个姑娘，吕征也没说过半句拒绝她来读书的话，他一直待她如常，书塾里也一直有个位置是她的。
    在这之后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吕征住在书院里，每日清晨来上课，总会和最早到的姜余随便说几句，有时候是解答她的疑惑，后来熟了，也会有分寸的闲聊。
    吕征说，不用总在课上怯生生的，自己不是陈夫子，不会把她赶出课堂。
    姜余便问他，为何别人在课上玩闹陈夫子都不管，唯独她想念书，陈夫子却不允？
    “是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她是个女子。
    她自小生活的环境就告诉她，身为女子并未有什么不妥，而且师父从没对她说过陈夫子拒绝她的真正缘由，但她也不傻，逐渐也猜到些什么。
    如今，也只是想在他这儿求证。
    “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生为女子，不该读书。”
    姜余不由得愣了愣，吕征的话让她既迷茫又失落，她低着头，紧紧将衣角攥在手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陈老夫子说的。”吕征一本正经地说道，“除了贵族家的女儿，其他的哪里有机会读书，都是口口相授女德，内训和女戒，然后嫁人生子，这也是大穆朝所有普通人家姑娘的道，但那又如何呢？”
    姜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天都本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汇聚的地方，小余，天都以外的道束缚不了你，你，正好可以做你自己。”
    …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照在书院的廊上，姜余坐在那儿，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年轻男人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这一抹金色当中。
    “饿不饿啊？饿了就回家吃饭。”宋平安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入书院，看到廊下清瘦的身影就走了过去，“知道你在这儿，眼睛都哭肿了…”
    “就你长嘴会说话！”
    姜余抹了把泪，歪着头狠狠瞪他一眼，本来已经不怎么哭了，被宋平安一说，眼泪顿时又落下好几颗。
    “行了你…”宋平安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欲帮她擦去眼泪，但又下不去手，四下看看无人，才暗自松了口气——
    不久前他被倪岚叫去，警告他不许对姜余动手动脚，更不许擅自进她房间，更更不许躺在她的床上。
    小时候可以，但如今不行。
    若是再犯，第一次崖壁前思过罚跪，第二次直接打断腿，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