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低调低不过代理总督

    低调低不过代理总督
    会客厅，飘出的不是清淡的茶香，而是甜蜜的葡萄酒味。听得见，里头还有番鬼话，看似并非老朋友聚会这么简单。大门口，潘有度驻足良久，于一棵大树背后，斑驳的树影披在他的肩上，月光在脚下给出了明确的指引。
    “为什么，今晚的月亮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呢？”
    除了中秋节，他一般不提醒自己抬头望月，生意太忙，应酬太多。那一刻，一个长久以来盘踞在心间的想法，在月光中显出了清晰的轮廓。如果有机会，他觉得今晚不妨试着提出来。
    “有度兄独自站在芒果树下晒月光，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如野鬼一般，脚步轻得，需要屏住呼吸才听得见。脚下是细软的草地，即便是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冷冷的嗦嗦声，确实起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奇妙效果。但，潘有度始终觉得，这不过是好朋友的一个恶作剧罢了。伍秉鑫又怎么会故意吓唬自己呢？
    “秉鑫，你的皮鞋擦得鬼火般闪亮，实在……太妖孽了。”
    老朋友见面，勾肩搭背自然少不了。只是，潘有度发觉，一向热衷关注国际潮流的伍秉鑫，终于还是穿上了美利坚的硬皮鞋。就这么看着，一时间，还有些不惯。抬头再看，芒果树上已吊挂着青涩的果实。
    “这皮鞋，是我特地从大洋彼岸邮购回来的。能否与新上任的海关总督大人培养好感情，就指望它了。”
    新鞋新感觉，免不了逢人便拿来晒一晒。伍秉鑫，自小就爱动脑筋，平时闲着没事，老爱找点什么瞎折腾。小时候，在大人眼里，就是一个十足的捣蛋鬼；长大后，他谨慎地保留了某些与生俱来的个性，凡事总能形成自己的独特见解。这，与生性随和，随遇而安的潘有度，完全不同。
    时隔半月，芒果树下重逢，两个老友记，谈论着皮鞋和布鞋的款式与做工，并肩步入了会客厅。
    端坐于正中央的，是饮酒过度的临时代理海关总督——哈德。正宗的东方人，长辫子，黄皮肤、黑眼珠。刚正不阿的脸，因酒精而泛起了红晕，他正警惕且饱含深情地盯着潘有度。哈德的左右两边，排列着，若干官味较重的宾客——全都是有辫子的。潘有度微微抬起下颚，从容地望去，用目光挑出个别生面孔。心想：这种场面，可真够普通的。
    初次见面的或旧相识的，彼此之间客套地问候一番，大厅的气氛如涨潮一般，迅速热烈起来，待所有人都发泄完情绪，又如退潮一般，纷纷回归属于自己的那一张座椅。此时，潘有度才发觉，这一次，伍秉鑫竟意外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从来，他们都是并肩行走，并排而坐的嘛。
    茶端上来了，飘着淡雅花香的普洱。满屋酒味，摆在潘有度面前的这一杯，显得何等珍贵。代理总督大人如此体贴，这么快就打听到自己不爱酒，只爱茶。低头看，脚上的传统软布鞋，与对面新鲜到货的牛皮鞋，粗略地作了一个比较。结论是：穿什么鞋并不重要，布鞋皮鞋，都是鞋，关键是脚舒不舒服。他对这个新的认知很满意，端起精致的瓷杯，轻抿了一口。隐藏于普洱茶香里的，是向往已久的鸟语花香，潘有度由衷地赞美：好茶。
    官腔，官样，这一帮人当中，倏地站立起一人，他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事先演练好的肉麻赞歌，大家顺势就都举起了手中的杯。透明的高脚酒杯，晃来荡去的深红色洋酒，感觉就像截住了刚割断的某一根粗脖子流淌出来的热血。潘有度的面前，没有高脚杯，就连那矮矮胖胖的茶杯也来不及举一举。哈德说话了。
    “各位，请让我代替总督大人，进入今晚的主题吧。”
    哈德睁大了微醉的眼，眼里爬满了红血丝。他骄傲地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深沉的黑胡子，趾高气扬地昂着头。短小齐平的黑胡子告诫在座的宾客：休想欺负我，虽然是临时代理，但我也是一个有酒量的男人。
    不知哪个无聊人最先鼓掌，其余的手掌们噼里啪啦打起来，齐齐歌颂这一位有酒量的男人。不肯认醉的哈德潇洒地接受了大家的恭维，紧接着，那么多只手，又尽力举起酒杯。这么快，就又涨潮了。
    “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
    “这么晚了，想必是万分紧要之事。”
    “不会是又发现来路不明的贼船了吧？”
    除了潘有度和伍秉鑫这两位来自十三行商会的行商，其他人都积极地参与这个老套的竞猜游戏。还很环保地把“临时代理”这个前缀摘除了。或许，对于上级领导即将发布的某些重大消息，类似的造势炒作等预热行动，总是不可避免的。
    待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哈德的脸已不知不觉地现出了庄严之色。既然渲染气氛也打动不了两位老人家，那就——来点实际的。
    “你们当中，必有一人，疑似与邪恶的传教士结下了不解之缘。”
    讲完之后，哈德调整了视线，把目光交替投放在潘有度和伍秉鑫之间。几个来回之后，他断定，两人都是有钱的超级大财主，而且，皮鞋与布鞋是亮点。而黑胡子倾斜的角度，明显倾向于闪亮的美利坚牛皮鞋，够硬。
    大厅中，静悄悄，只剩下自鸣钟纠结地反复自我拷问：嘀嗒、嘀嗒……猜猜我是谁？
    什么喝酒聊天宵夜，全都是哄骗小孩的把戏。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悬挂着同一个疑问：那个倒霉蛋会是谁呢？是你？是他？不不不，当然不是我。
    潘有度继续喝茶，此情此景，坐等结果，才是最理想状态。反正身上的钱袋已空荡荡，该舍弃的都舍弃了，如无意外，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良心发现者，冲动地挺身而出，主动承认错误，并详细地交待犯罪经过。伍秉鑫趁人多，继续晒自己的新皮鞋，他故意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晃啊、晃啊……
    但，大家此刻最关心的，是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攸关的大件事。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再说了，纵使是真牛皮，牛皮与牛排差之千里，饥饿时，再闪亮的皮鞋也不能放入嘴里啃哇。
    “听说，同文行最近雇了一个丑陋的番鬼佬。”
    “而且还是有辫子的。”
    “传闻此人还精通天朝语。”
    “当真？连天朝语都会。”
    显然，在座的各位已自动进入集体自由讨论环节，每个人都把重点放在了正经事上。不经不觉，潘有度的茶杯只剩下几片茶叶，零散地黏在瓷杯的内侧。浸泡后的叶子完全舒展，如一条搁浅的小船。伍秉鑫的皮鞋意外遭受了冷落，干脆借酒消愁，灌下一杯又一杯。哈德本来就喝多了，未等到那个挺身而出的英雄人物出现，就趴下了。
    重头戏终于上演了——夜宵被端上了台面。里头有艇仔粥、炒河粉、冰镇西瓜还有绿豆糖水……对于深夜开会的人们来说，及时补充卡路里和维生素，实在太必要了。食物的气味，即刻发挥了作用。透明的玻璃酒杯失宠了，大圆餐桌迅速成为焦点。
    趁大家吃宵夜的空档，潘有度偷偷地溜了出去，赶往粤海关俱乐部，希望能与小白见上一面。他天真地以为，借用吃一碗粥的时间去去就回，神不知，鬼不觉。若不幸被人察觉，顶多也就算是“缺乏集体意识”罢了，没多大事。
    可惜，赶到时，小白已乘坐伊丽莎白女王号回英吉利了。她三个月才来这么一回，居然还错过了，真遗憾。俱乐部的舞厅内，回旋着他和小白跳过的那一首曲子。欢声笑语，令潘有度顿觉头晕晕，无奈，只好失魂落魄地匆匆折返。
    待他再次回到粤海关时，却被守大门的一小老头给拦住了。陌生的面孔，不友好的眼神，潘有度虽然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一丁点：有情况。
    “潘先生请跟我来。咳咳……”
    小老头长得与小郭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眼神。至于是，或不是，潘有度一时间也难以确定。浑浊的眼，无光彩，睁得再大，也看得不太清；疲倦的皱纹，拉扯出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
    “老人家，你……这么晚，还出来做兼职？”
    眼前的这一位，负责带路的老人家，少说也比潘有度大个十来岁，头顶的发丝都脱光光了。如此高龄，粤海关也敢雇啊？又见这老人家咳得实在厉害，疑似得了职业病么。潘有度快步上前，好心帮忙捶打他的背。才不过捶打了第一下，就被老人家严词拒绝了。浑浊的眼里，闪着一小团火。这费解的火光，将潘有度击退了，只好改为淡定地跟在老人家后面，一路望着瘦小的背影，一路回忆自己的父亲曾经也这样坚持走在自己的前面，任由一个连走路都还走不稳的小男孩，在其身后努力地追赶。
    “进去吧，祝你好运。”
    “请问，您跟小郭是……”
    那个关键词“什么关系”已经没有机会讲出来了，就在潘有度侧耳倾听，却一无所获，若有所失的那一刻，猛然转身，老人家却已悄悄地退到了芒果树下。
    尚未成熟的小芒果，如同星星一般，垂挂在枝头。瘦小的背影渐去渐远，始终被这些拼命长大的青果遮挡着。使这微弱的身影，如同行走于串串青青果之间。怎么也遮挡不了的是那断断续续，要死不活，又死不断气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