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天地之间有杆秤

    嘉靖二十九年，秋。
    托老天爷的福……而不是皇帝陛下，至少在南方，士大夫们都是托老天爷的福，今年风调雨顺，麦收后各地检点，不少地方增收明显。
    而增收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推行了沼气池。
    当初没弄沼气池的人家把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今年就弄一个。而弄了沼气池的人家，看着多收的粮食把嘴都笑歪了。
    可以给孩子做一身新衣裳，偷偷给婆娘买些脂粉，悄无声息的给她一个惊喜……最后若是还有剩余的，便给自己打一壶浊酒，来一盘茴香豆……
    这人生至此，不就心满意足了吗？
    你要为啥不追求绫罗绸缎，上等脂粉，绝世美酒，山珍海味……那些老农会告诉你，一山望着一山高，最终你什么都没享用到，整日就在琢磨如何挣钱。
    “这不是人挣钱，是钱使唤人呢！”
    一个老人站在自家田地边上，看着麦收后的耕地发愁。
    儿子嘟囔，“有钱才能给您买好酒不是。”
    “和那美酒比起来，为父更想看着你日出而作，日而归。”老人干咳一声，“你看看村里张二，做生意发财了是吧？可他整日走村串巷，没日没夜的干，整个人忙的不可开交。他的妻儿在家中也难得见他一面。这是过日子？”
    “这不是……要养家糊口吗？”
    “有钱是有钱人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只要能吃饱穿暖，每日看到自己的家人就在眼前，给个神仙为父都不换。”
    “可明年不弄沼气池了，这地里的庄稼怕也不听使唤了。没了增收的那些粮食，家里的日子……爹，怕是不好过。”儿子蹲在田埂上发愁。
    “哎！他们都是神罚。”老人干脆坐在田埂上。
    “爹，要不……咱们继续弄吧！”儿子道：“什么神罚，若是神罚，为何只罚了信礼村那户人家？”
    “神灵慈悲，那是告诫呢！”老人看着儿子，知晓他的心思。“老大，莫要动那些心思。增收是要紧，可性命更要紧。别忘了，那户人家尽数被炸死了。”
    儿子默然。
    这时一个浑身挂满各种货物的货郎从侧面的道走来，儿子见了眼中不禁多了艳羡之色，“张二哥，这是回来了？”
    男子是村里的货郎张二，他笑吟吟的道：“是呢！”
    “生意咋样？”
    “不怎么好。”
    “为啥？”
    “今日好些人都去府城看热闹，各村人都少了许多。”
    “什么热闹？”老人招手，“看你累的满头大汗，坐下歇歇。老大给二弄碗水喝。”
    “好嘞！”张二过来，把身上的货物解下来，整个人看着疲惫不堪，喝了一碗水后，他道：“本来今年增收，那些人也舍得给婆娘孩子花钱，我这生意也好了不少。可那玩意儿，什么神罚炸死人的事儿出来后，都舍不得花钱了。哎！”
    “府城之事吧！张二哥。”男子目光热切的看着他。
    张二放下碗，“那位伯爷你们知晓吧？”
    男子点头，“是什么子，那沼气池便是他弄出来的好东西。那些人什么……那什么家犯了天条嘞！老天爷便降下神罚。”
    “墨家。”张二抹抹嘴角的水渍，“那位伯爷今日在城中竟然被人刺杀……”
    “噢哟！”男子惊讶，“谁那么大胆？”
    “是黄同知挨了那位伯爷一马鞭，压根不敢反抗。”张二道：“接着那什么叶氏也出头了，堵着那位伯爷，他是什么天煞孤星……好家伙，好些人看热闹。”
    “这事儿老夫知晓，是克死了爹娘和外祖。”老人道。
    “三叔，有人，每年产妇难产死的有多少？都是被克死的？”张二毕竟见识多，“再有，那位伯爷的爹和外祖也算是寿终正寝，怎么算是被克死的？”
    “张二哥，你怎地为那位伯爷话？”男子有些好奇，“我听人，咱们南方是他的死对头呢！”
    “是那些读书人是他的死对头，咱们……三叔，你家中弄了沼气池，美不美？”
    “美，可这不担心……神罚吗！”
    “神罚个屁！”张二敞开衣襟，“先那位伯爷的事儿。今日他当众抽了叶氏老太爷一鞭子，从此就脱离叶氏，再无相干。”
    “啧啧！这人够狠。”男子道。
    “叶氏是想夺产。”张二道：“那位伯爷的外祖还在的时候，叶氏就想过继给他一个孩子，这是要吃绝户。那位外祖一去，好家伙，叶氏用了各等手段，一心想夺产呢！”
    “啊！这般狠毒？不会是谣言吧？”
    “是叶氏的人当众出来的，叶氏那边压根就没反驳。”
    张二端起空碗，“再来半碗。”
    男子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问道：“二哥，后来呢？”
    “后来有人，这神罚之事，弄不好有鬼！”
    “什么意思？”男子给他倒了半碗水递过来。
    张二接过喝了一口，拉着衣襟扇扇风，“那位伯爷遇刺后，鞭责了黄同知，还了一句，让他告诉杨府尊，洗干净屁股，等着进锦衣卫大牢！”
    “我的天，杨府尊……杨府尊……那位威严的杨府尊，不能吧？”男子惊讶的道。
    “不能？”张二冷笑，“今日有数百人冲击府衙，眼瞅着就冲进去了，可那位伯爷却突然派兵挡住了那些人。”
    “咦！他不该是看热闹吗？”
    “事后有个将领了，那些所谓的乱民大多是豪强家人，这是要冲进去灭口仵作。”
    “二哥你赶紧啊！”男子催促着。
    张二放下碗，“当时神罚炸死了六人，府衙的仵作去验尸，据那些尸骸上有伤……”
    他看着这对父子，“刀伤！”
    “老天爷！”老人悚然，“莫非是……”
    男子一下蹦起来，“定然是杀人了，定然如此！我就哪来什么神罚，这多半是他们弄的鬼。”
    张二起身，“我得回去了。”
    “张二哥，后来呢？”男子不舍的追问。
    张二把货物挂在身上，：“后来听闻城外有厮杀，死了不少人。那些官兵回来，竟然带着头颅……”
    看着张二往村里走，男子欢喜道：“爹，咱们家的沼气池继续弄吧？”
    老人犹豫了一下，“再等等。”
    “还等什么呢？”男子道：“您的孙儿就等着那多收的粮食换饴糖呢！”
    老人意动了，但还是谨慎的道：“看此事最终如何。若不是神罚，咱们自然继续弄。若是神罚……”
    男子看着府城方向，“爹，往日进城曾看到杨府尊出行，看着威风凛凛，我便怕了，想着杨府尊怕不是星宿下凡。可若不是神罚，那他们……爹，星宿也会做下这等恶事吗？”
    老人默然。
    “爹，您，那位伯爷和杨府尊，谁对咱们好？”
    “沼气池的好处咱们看到了，杨府尊看似威风凛凛，可他就任知府许久，咱们家可曾多收一粒米，多挣一文钱？”
    “没呢！村里几户人家的地都被大户给侵吞了。”
    “威风凛凛能当饭吃？”
    “不能！”
    “那沼气池可是踏踏实实的给咱们家多挣了不少。”
    老人起身，拍拍屁股，“若不是神罚，回头就和村里，给那位伯爷……弄个什么……万民伞。”
    ……
    府衙之前有不少垃圾，两具尸骸就倒在大门之前，浑身插满了箭矢。
    那些乱民早已跑的无影无踪，看热闹的依旧还有百余人。
    仵作身边多了两个军士，而杨昌河也派了两个衙役跟着。
    此刻仵作成了双方角力的点，谁也不敢放手。
    陈堡笑吟吟的道：“记住，谁敢冲着仵作动手，不，但凡靠近的，动刀子就是。死了人有伯爷担着，只管杀。”
    那两个衙役明显胆寒了，齐齐看向杨昌河。
    杨昌河淡淡的道：“这是我苏州府的人。”
    陈堡呵呵一笑，“如今却是此案的证人。伯爷了，他在九边就没遇到过敢于伏击官兵的蟊贼，如今却在苏州府遇到了。可见这苏州府治安混乱。奏疏已经去了京城，想来吏部会颇为欢喜，毕竟多了个空缺不是。不对。”
    陈堡看着那些官吏，“伯爷了，是多了许多空缺！”
    那些官吏默然。
    等陈堡走后，仵作被双方的人带去了别的地儿，杨昌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蒋庆之这是要赶尽杀绝。”
    黄靖脸上的鞭痕肿胀的厉害，他狞笑道：“只要杀了那妇人，栽赃给蒋庆之，咱们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倒霉。”
    杨昌河咬牙，“去问问杨柏，可有消息？”
    杨柏自然没消息，告诉来人，“此刻大概拦截到了，告诉杨府尊，稍安勿躁，等着好消息！”
    ……
    距离府城三十余里的一片开阔地带，三百余骑正在加速。
    而前方就是数十夜不收护着的马车。
    马车里，奄奄一息的妇人睁开眼睛，：“这是阴曹地府吗？”
    陈集拔出长刀。
    可侧面突然传来马蹄声。
    数十骑兵出现在了侧面。
    为首的副百户拔刀，“出击！”
    “马芳！”陈集骂道：“这个狗曰的竟然一直蹲在边上，出击，出击！”
    两股人马夹击之下，三百余骑只是抵挡了片刻，便崩溃了。
    “追杀！”马芳举刀喊道。
    陈集策马过来，“为何追杀？”
    他觉得护送那妇人回城更重要。
    “伯爷了。”马芳看着陈集，眼珠子竟然泛红，“此次要杀的那些豪强胆寒，杀的他们听到伯爷之名而丧胆！”
    当十余骑逃到了府城外时，守城的将领喊道：“止步！止步！”
    可随后追来的马芳充耳不闻。
    短暂的杀戮结束了。
    十余头颅被挂在马脖子下面。
    数十骑兵静静的看着苏州城。
    这一刻，苏州府，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