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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湘中烈女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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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秦淮河氤氲着水墨气息,黄家宅院垂花门前的石狮子被细雨浸润得发亮。
    黄舜卿放下手中《申报》,望着庭院里研读《女诫》的幼女。
    忽然对正在绣《洛神赋图》的夫人叹道:"如今长毛占了武昌,这圣贤书怕是真要成绝响了。"
    十五岁的黄婉梨闻言抬头,鬓角沾着飘落的海棠花瓣:"爹爹常说'邦有道,危言危行',太平军既自称天兵,为何要焚毁岳麓书院?"
    她膝头的《列女传》正翻到庞娥亲复仇篇,泛黄纸页间还夹着三哥从夫子庙带回的桂花糖。
    这是同治三年四月初七,距离南京城墙被湘军轰塌还有九十八天。
    黄宅书房的紫檀多宝阁上,整整齐齐码着黄舜卿花二十年光阴收集的典籍。
    最上层供着孔圣像,两侧挂着"诗书继世长"的洒金对联。
    每日卯时,四个孩子便在此诵读——长子研习《盐铁论》,次子临摹《玄秘塔碑》,三子摆弄西洋自鸣钟,唯有幺女黄婉梨独爱《乐府诗集》。
    "小妹快看!"三哥捧着个鎏金匣子冲进来,"广陵书坊新刻的《随园诗话》!"
    少年衣袖还带着朱雀大街的烟火气,献宝似的翻开带着墨香的册页:"这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倒像是写你的。"
    窗外的太平军巡逻队恰在此时经过,腰刀与铁甲碰撞声惊飞檐下燕子。
    黄舜卿急忙阖窗低斥:"慎言!上月城东李秀才不过誊了首杜诗,就被当作清妖剜了眼睛。"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书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
    七月十九日寅时三刻,第一颗开花弹落在聚宝门城楼。
    黄婉梨被爆炸声惊醒时,母亲正将《朱子家训》塞进她怀中。
    透过雕花窗棂,可见天际红光如血,那是湘军焚烧城外麦田的狼烟。
    "莫怕,"母亲颤抖的手指系紧她衣襟,"曾大帅的兵最重礼法......"
    话音未落,院墙轰然倒塌。火光中跃入的湘军什长申彪满脸烟尘,牛皮靴踩碎满地青花瓷片。
    "逆贼家眷在此!"他挥刀劈开书房屏风,黄舜卿扑向藏书架的瞬间,刀刃已穿透老人单薄的后背。
    "爹!"三哥抄起砚台砸去,被申彪反手削去半边头颅。
    脑浆溅在《史记》卷轴上,蜿蜒如蝌蚪文。
    黄婉梨死死咬住嘴唇,看着二哥被长矛钉在"诗礼传家"的匾额下,大嫂抱着襁褓中的侄儿撞向影壁。
    "好个标致小娘。"申彪的刀尖抵住她咽喉时,黄婉梨突然想起《刺客列传》里的豫让。
    她绽开梨涡浅笑,任士兵用麻绳捆住双手,目光掠过满地残卷——那本浸透父兄鲜血的《列女传》,正静静躺在血泊里。
    湘军楼船逆流西行第三日,黄婉梨在底舱见到了金姑。
    昔日扬州盐商的掌上明珠,此刻蜷缩在霉烂稻草堆里,腕上翡翠镯子卡在淤青的皮肉间。
    "他们要送我去宝庆的窑子......"金姑抓着她的衣袖,指甲缝里全是血痂,"申彪昨夜把我赏给火头军,那些畜生......"
    舱外忽然传来锁链响动,金姑触电般松开手。
    两个醉醺醺的兵丁闯进来,扯着她头发往外拖。
    黄婉梨扑到舷窗边,看见月光下金姑的白绫亵衣飘如鬼魅,江面溅起的水花转瞬即逝。
    次日清晨,申彪扔给她一套桃红襦裙:"换上!扶管带要见你。"
    铜镜映出少女苍白的脸,她将《朱子家训》裁成的布条缠在腰间,又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昨日偷藏的鹤顶红,就藏在这殷红之下。
    扶管带是申彪的同乡,生着双阴鸷的三角眼。
    他在湘潭码头接过黄婉梨时,顺手摸走申彪褡裢里的金叶子。
    "这小蹄子眼神带刺,"他掐着她下巴打量,"不如让兄弟先调教几日?"
    黄婉梨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出"痨病"状的血渍。
    扶管带像被烫了似的缩手,申彪趁机将她拽回身边:"晦气!早知该让军医验货。"
    当夜,她主动为申彪斟酒:"奴家命薄,只求军爷怜惜......"
    船过洞庭那夜,她终于偷到扶管带的匕首。
    刀柄镶嵌的翡翠,正是三哥及冠时父亲所赠。
    更鼓声中,她蘸着唾沫在舱壁写下:"丁申扶,杀我者",每个字都力透木板。
    关王桥客栈的天字号房,至今仍留着三道刀痕。
    黄婉梨对镜梳妆时,扶管带正在门外与申彪争执。
    "玩够就该出手,"扶某舔着刀刃,"曹将军在辰州设的人市,这等货色少说值八百两。"
    申彪踹翻条凳:"老子拼死抢来的人......"
    她将砒霜调入酒壶,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母亲教她酿桂花酒的光景。
    那时院里的绿牡丹开得正好,三哥在花间舞剑吟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申郎,该饮交杯酒了。"她倚在门边娇唤,鬓间绢花散着曼陀罗香。
    申彪喉结滚动着灌下毒酒时,扶管带正贪婪地盯着她腰间玉佩,那是黄家祖传的和田玉,刻着"守节尽义"四个小篆。
    申彪毒发时的惨叫惊醒了客栈马夫。黄婉梨拔出他腰刀,却见扶管带提着裤子冲进来。
    "臭婊子!"他挥刀劈来,刀刃砍进床柱三寸深。
    她抓起妆台铜镜砸去,在对方踉跄时,将匕首狠狠刺入他心窝。
    血喷溅在《列女传》残页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字迹渐渐晕开。
    黄婉梨用染血的指尖在墙面书写绝命诗,最后一笔与晨曦同时抵达窗棂。
    梁上垂落的白绫轻轻摇晃,沾着晨露如泪痕。
    光绪八年,游方郎中在关王桥客栈歇脚时,发现墙缝里嵌着半片翡翠。
    当地老人说,每到清明夜,就能听见女子吟诗声,伴着利刃破空的铮鸣。
    而南京城南的废墟上,一株野生的绿牡丹年年绽放。
    花瓣上的暗红斑纹,像极了那个血色清晨飞溅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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