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月亮和星星（03）

    沈鹤心开学就上高三了。
    这个暑假,他找了个家教的活，请老师帮他介绍了几个成绩不好的孩子，租了一个小教室,每天下午就在那里开班上课。
    沈鹤心一直很有耐心,成绩好，为人谦逊礼貌。而且,他的家庭情况也让那些老师感觉到很惋惜,因此，沈鹤心提出来的东西,他们都是能帮就帮的状态。
    沈鹤心上课的时候，薄雪就坐在教室的一个小角落里。
    他学习很好,上课专注认真，老师们都喜欢他。
    暑假的时候，薄雪就每天陪着沈鹤心来上课,他坐在后排，就算学的是初中的内容,他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到后面,他都能帮沈鹤心改那些来补习的同学的课堂作业。
    ——这样的话，沈鹤心就能早点下课，和他一起回家了。
    夕阳西下，今天是最后一堂补习课,沈鹤心清点了一下课本,卷起薄雪，往外走去。
    “哥。”薄雪被他抱到了自行车后座上,一手举起几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示意沈鹤心看,“这是刚刚他们给我的补课钱，你要数数吗？”
    沈鹤心坐在前座，把车推动，随即慢慢地骑起来。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听见沈鹤心说：“好啊，薄雪帮我数一下吧。”
    沈鹤心收取的报酬并不高昂，一个人只要一百块钱，就可以到沈鹤心的教室里呆着一个下午。
    沈鹤心带了十三个小孩，两个月下来，就有两千多块钱了。
    这些钱足够他们俩半年的吃穿用度。
    薄雪报了一个数字，沈鹤心只是应了一声，微笑道：“薄雪要不要吃冰淇淋？”
    薄雪啊了一声，只是短短的犹豫了一下，就回答：“不要。”
    吃冰淇淋挺费钱的，他现在什么都没赚到呢，还一直在花沈鹤心的钱……
    薄雪正兀自想着，就感觉自己身下的自行车停下来了。
    沈鹤心拍了拍他的座椅：“嘿，在想什么呢，小孩？下来，请你吃冰淇淋。”
    “我……”薄雪还想推辞，就被一只手摸了面颊。
    沈鹤心对他伸出一只手，唇角微微翘着，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别说不要不要的了。请你吃巧克力味的，还是草莓味的，甜一甜？”
    薄雪仰着头，回答：“那我要草莓味的。”
    沈鹤心最终买了两支，草莓味的和巧克力味的。
    薄雪就坐在自行车上，晃荡着双腿。
    沈鹤心看着他，举着那支巧克力味的冰淇淋，等到薄雪吃完了那只巧克力味道的，又很自然的递了过去：“给你。还有一支，我牙齿敏感，不能吃冷的。”
    薄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不肯直接接过去：“我……”
    “快化了。”沈鹤心塞给他，双腿交叠着，抱着手臂，那是一种舒展身体的放松姿势，“赶紧吃，晚上我想吃你煮的面，可以吗？”
    薄雪接过，很快点点头，欢快道：“好！”
    ……
    薄雪发现，这两天就是沈鹤心的生日。
    8月31日。
    那是夏天的最后一天。
    这个特殊的日子沈鹤心从来都没告诉过薄雪，那还是薄雪自己整理东西的时候，在沈鹤心的备忘录本子里面找到的。
    18岁生日，当然要好好过。
    想到这里，薄雪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小猪存钱罐。
    这些都是他在沈鹤心不在家的时候，卖矿泉水瓶攒下来的钱。
    大概有两百多块，他一直攒着，不太舍得花。
    小猪存钱罐也是沈鹤心送给他的，它就一直被薄雪放在床底下，谁也没发现。
    薄雪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跑去打开柜门，在最里面找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篮球。即使那么陈旧了，沈鹤心也不舍得丢掉，而是放置在柜子里，任它消静静地消气。
    沈鹤心，应该会喜欢篮球的。
    薄雪抿着唇，回忆起放学的那条大马路上有一家新开的运动器材店。那里的东西还挺贵的，不过沈鹤心生日，希望他喜欢就好。
    ——薄雪的全部，都是属于沈鹤心的。
    这个点，沈鹤心还没回来。他最近每天下午都去上门给人做家教，因为是去别人家的原因，所以薄雪不太方便一起陪着沈鹤心去。
    这个时间反而方便了薄雪的小计划。
    他想了想，现在距离沈鹤心回来那个时间还有大概半个小时。只要自己动作快一点，就能赶在沈鹤心之前到达家里。
    薄雪的礼物就不会缺席了。
    他打了主意，小心的把小猪存钱罐的盖子打开，把里面的钱都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
    薄雪像做贼一样出了门。
    ……
    夏日的下午很热。
    四周的绿化越来越好了，他们学校旁边建了一条通向主干道的岔路，时常有运货的车从这边插小道走。
    沈鹤心提醒过薄雪很多次，假如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话，一定要注意车。
    薄雪很认真，很乖顺的承诺，一定会注意的。
    他贴着街道的最里面行走着。
    蝉鸣聒噪，日晕在树叶的缝隙里透露出圆圆的形状，又被树梢的风吹散了。
    小城的天很蓝，奶油色的云朵点缀着天空，流云逸散。
    薄雪走到了那家运动器材店。
    他在玻璃橱窗外看了许久，物色到了一个漂亮、崭新的篮球。
    是时下最流行的配色，带着夏日的晴朗，只是仅仅看着，就感觉到心情的舒爽。
    老板看进来的是个小孩子，注意也没放在他身上。
    薄雪指着那个篮球，问：“老板，这个多少钱啊？”
    “一百多。”老板说，“你带够钱了吗？”
    薄雪不回答，坚持问道：“一百几？”
    老板认真起来：“一百六，你想买吗，算你一百五就行。”
    老板给的价格够爽快，薄雪也不墨迹，付了钱，拿着装着那个篮球的牛皮纸袋道过谢，就转身匆匆走了。
    薄雪心情很雀跃，他想——
    生日还要有个蛋糕的。
    篮球只要了一百五十块钱，那还剩下七八十，能给沈鹤心买个小蛋糕了。
    蛋糕店离得不远，薄雪蹦蹦跳跳的跑过去，选了许久，才选了一个粉色花朵样子的蛋糕。
    “巧克力牌子上要写字吗？”蛋糕店的老板问他，补充道，“只能写十个字。”
    薄雪想了想，很快回答：“那就，祝沈鹤心天天开心，这样就可以了。谢谢老板！”
    出门的时候，薄雪手里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蛋糕盒。
    他天生力气小，手上没力气，提了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
    薄雪又怕蛋糕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奶油会化掉，只好加快速度往前走。
    一个人在后面叫住他：“薄雪。”
    嗓音温和纯净，带着温暖的意味。
    薄雪又惊喜又沮丧地回过头，看见了沈鹤心。
    他正骑着自行车，一只脚点着地，肩上的背包还没放下来，斜斜地搭在肩膀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他脸上的神情很温和，话音里带着笑容，“提的什么？”
    薄雪笑，把两个硕大的东西藏在身后：“哥，你猜猜？”
    沈鹤心把车扶到了他旁边：“我猜猜看。是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吗？”
    薄雪点点头：“嗯。现在拆开看看吗？”
    沈鹤心却摇摇头：“回家看。”
    他们并肩走着，沈鹤心扶着车子，蛋糕挂在车把手上。
    薄雪提着装篮球的纸袋子。
    也许是纸袋子并不牢固的缘故，薄雪感觉到袋子一轻，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不听话的球就慢慢的滚到了后面去。
    “哎。”薄雪叹气，心中暗暗觉得可惜，惊喜都没有了。他和沈鹤心打了声招呼，“我去捡回来。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听话啊，跑这么远，干什么呢？”
    沈鹤心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薄雪小步跑着，目光专注的追寻着地上滚动的篮球。
    那个球慢慢地滚着，最终停在了路中央。
    薄雪只顾着跑去捡球，他蹲在地上，像是跑到了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一样，把那个中途逃逸的篮球高高举了起来——
    “我捡到啦！”
    他看见了沈鹤心带着笑、却在下一秒就变得慌乱的神色。
    薄雪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一辆巨大的货车正对着他的方向冲过来，丝毫没有要刹车的迹象！
    薄雪呆呆地蹲着，一时间忘记了逃跑。
    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听见了耳边传来的巨大的响声——
    鲜血飞扬。
    薄雪以为自己死掉了。
    满眼，满世界，都浸满了糟糕的红色。
    他举起双手，看见了自己白皙指尖上染着的红色。
    周边的人都聚了过来，传出一点窃窃私语。
    “天哪，那个孩子没事吧？他怎么不动了？”
    “那是哪家的孩子，救护车呢？打了急救电话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大到闯进了薄雪闭塞的世界里。
    “这不是我家那边老沈的孩子吗？他怎么会这样啊？”
    薄雪垂着眼睫，温热黏腻的血液浸润了校服。
    他看清了不远处，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
    他依然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衬衫，长裤修整，面容清秀。
    而现在，那个人就躺在血色里，不祥的颜色染上了衬衫。
    他还微微张着眼睛，像是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薄雪下意识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他握紧了沈鹤心的手。
    沈鹤心的声音已经很小，低低的，几乎让人听不见。
    薄雪凑上前，耳朵凑近他的唇，听清了沈鹤心的话。
    “薄雪……谢谢你的礼物。”他说，声音轻得恍如呓语，“你要记住，我的所有都会给你……好好，上学，别再让我担心了……”
    “以后过马路……一定、要注意。”
    “以后没有人给你开灯了……薄雪，我……我很遗憾……”
    最后，他睁开黝黑的眸子，用力地勾起唇角，用那种惯常使用的语气道：“好了……现在，不许看我了，薄雪。”
    薄雪看着他被救护车大呼小叫的拖走。
    这才想起来，他还欠沈鹤心一句生日快乐。
    可是这句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在夏日之末死去了。
    从此，每一个美丽的夏天，都停驻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
    他的神明陨落在了那个血色连天的夏日。
    他们拥有一整个完美的夏天，却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