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温情的余地

    “苏云大人，喝茶吗？”
    “谢谢，老伯。”
    双手从老伯的手中接过茶杯，苏云也像老人一样，端坐在营地边缘的小屋门口，不时抿上一口苦涩的甘茶，静静望着不远处的废墟遗迹。
    视线能够观察到的范围内，少量的几位年轻拾荒者，在天空刚刚鱼肚白的时候就已经在遗迹中徘徊。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孩子，瘦小的身影似乎格外富有活力，不时在金属、碎石之间蹦跳着前行。
    苏云的眼神跟随着那个孩子的身影缓慢移动，但涣散的瞳孔其实并没将焦距对上，只是任眼眸无意识的被运动物体捕捉，而内心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
    毕竟与惨烈而直接的死亡比较起来，废墟里苦中作乐的孩童似乎也不算是多么悲惨的景象。
    那个男人，那个叫做陈琰的机械牧师……为什么？
    “呕……唔……”
    苏云一阵反胃。
    按照实验室体检报告的说明，似乎苏醒后的自己拥有着远超常人的神经系统，又或许是纳米机械以及灵能力量的增幅强化。
    总之，昨天傍晚所见识到的实验场景过于惨烈，那鲜明的炼狱景象即使是睡了一觉后也无法忘却丝毫，点点滴滴的细节随时都能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放。
    而且更可怖的是，自己的心神被陈琰的凄惨死相所缠绕，还总是下意识的回想起圣殿大厅里的景色。
    “……也许，不是什么记忆力的增幅强化……”
    苏云勉强抑制住手腕的颤动，将茶杯递向嘴边，暗想：“……只是单纯的，被过于惨烈的现场所惊吓罢了。”
    “呼……”悠然而缓慢的叹息声，从身旁蹲坐的老伯口中发出。
    苏云的思绪被拽出梦魇，侧首望向老伯。
    老伯似乎是刚刚喝完甘茶，因为绵长的回甜而眯着眼睛发出舒畅的感叹。
    看着老伯这般姿态，苏云也稍稍放松身体与心情，学着他的模样喝下大口甘茶，细细品味。
    并排蹲踞于地的一老一少，晨曦的光芒就一点一点照射在他们身上。
    稍稍平静下来的苏云，跨越恐惧与震颤，努力直视昨天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残酷的人体实验无疑。
    但是却如此光明正大的展开在我面前。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身为实验体的陈琰本人邀请我前去参观。
    这究竟是……
    “……尽管残酷，但在政治面上，意味着他们的坦荡和自愿性吗？”
    啊，的确是。
    增生的血肉，嶙峋的纳米骨刺，肆虐的灵能乱流，以及可能诞生的似人非人的恐怖哀嚎！
    尽管那是称之为“人造地狱”也不为过的恐怖人体试验，但至少在陈琰的案例上似乎又显得没有那么得邪异与罪恶。
    “……不对，问题的重点是理由。”
    苏云不相信那样的悲惨结局，会是大量受试者都能接受的未来。
    更何况也有被半强迫的可能性。
    就算是没有强迫，是真正的“资源”，但在那背后的又是什么呢？
    宗教洗脑？舆论鼓吹？
    究竟有多少种力量在其后起着作用……也就是俗称的“洗脑”。
    所以应该放弃对这个问题的纠结，重点在于“理由”！
    “那个实验……究竟是以怎样的理由，进行下去？”
    就像是古代的隔离天花村落一样，放任里面的人死去，是为了拯救村落外面更多的百姓。
    那么，承受这种残酷实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为了未来。”一个声音突然插入。
    “咦？”
    苏云惊异地转头，一旁眯着眼睛的老伯，突然出声。
    苏云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内心的部分思考吐露出声。
    浑身微微僵硬，但随着老人平和的声音继续，紧张感也慢慢放松下来。
    “苏云大人，看来您已经见识过‘神座计划’的试验了。”
    “……是的。”
    “那么就让我为您稍稍解惑吧。”
    老人笑着将茶杯放下，双手扶着膝盖，向上仰望天空，像是在看天色，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陈琰那个晚辈啊，我也是见过的，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云保持沉默，没有打扰老人。
    片刻之后，老人回过神来对苏云微微一笑，“……陈琰他，一定也是想要为未来开路吧。”
    “为未来开路？”
    “对。”老人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苏云，“我们拾荒者过着清贫的生活，俯仰在荒凉的废墟或是充满危机的地下遗迹中，每当寻找到精巧而又好用的古代科技遗留时，我们的喜悦之心是多么高涨啊。但与此同时，有多喜悦，就会有多失落。因为那些遗物清楚明白的诉说着我们的过往是多么辉煌，和如今又是多少差距。”
    看着老人渐渐认真的眼神，苏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因为这个？”
    “没错。”老人再次点头，“不曾拥有过，就不会幻想或遗憾。但是，人类文明的光辉与骄傲，已经深深刻在了我们所有幸存者子民的心中，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老人拍着胸脯，指向自己。
    “我曾经是机械圣殿里的一个科学神甫，然而尽管我刻苦勤奋，全力以赴，却还是无法获得哪怕是最低级的科研资格权限，随着年龄渐长，我彻底明白了，我没有科研天赋。所以我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成为一名月球人族的开拓先锋，哪怕是我也能够做好的工作——成为拾荒者和探险队成员。”
    苏云看着老人带上骄傲的面容，颤动着嘴唇，“……难道这样就可以如此牺牲了吗？”
    “苏云大人，月球世界没有温情的余地……深邃的银河更是如此啊。”
    老人站起身，缓慢地掸去黑袍衣摆的灰尘，微微佝偻着身体，向外走去，“……那么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
    苏云顺着老人的步伐向前方望去，不知何时一支运输车队已经停在离小屋不远的开阔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位老人，其中一人正在向这里热情的招手。
    “等等！”苏云连忙赶上，伸手扶住老人的肩膀，“你……要去做什么啊？”
    老人回首，最后一次微笑点头，“我是虔诚的信徒，我也坚信着人类终将恢复自己的荣耀，所以……苏云大人，请让老朽用这有用之身，为您开路。”
    老人坚定而缓慢的，向运输车队走去。
    苏云只能停留原地，看着运输车队再一次地从眼前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
    那里的方向是机械圣殿。
    而机械圣殿里面有着什么在等待着这些老人，此刻的苏云一清二楚。
    “……世界没有温情的余地吗？”苏云喃喃复述着老者的话语，一股悲凉感由心而生，“还有什么‘为您开路’？老伯，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啊……”
    被一声声“苏云大人”的称呼。
    每一次的甘茶也十分清冽。
    但是、但是……
    无力感贯穿全身，苏云低垂下头，用手捂住眼睛与额头。
    深邃的黑暗覆盖住视野，内心的情感在酝酿。
    很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这是世间的常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苏云依然在沉默的最后，咬紧牙关，第一次拜托机械蜂鸟呼叫来远程飞行载具。
    “小蜂鸟！拜托你了……”
    当高空的巨型飞鸟落下，苏云攀爬而上时，他的眼睛遥遥望向青丘。
    他要赶在运输车队之前，先行抵达机械圣殿！
    ……
    ……
    月球背面与正面的交界处。
    在传递关于能量井以及怪物军团的后续情报后，那支开拓队发觉喷涌而出的能量光柱发生异变，因此毅然决然地再次投入敌营中心，打探情报的探险队终于归来。
    减员过半、残破不堪的他们，风沙中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眸透露着坚韧不拔的意志。
    要带回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回去。
    那个时空门，以及从门扉打开后的所见所闻。
    在那门后的，不止是“血族”这类怪物这么简单，还有它们的迷信对象。
    那个白洁的身影……“月神”！
    不，现在做出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情报传递回去。
    但是，即使是脱出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敌人紧追不舍的猎团仍然还不放弃，电磁干扰依然影响着情报的回传。
    该死。
    哪怕是流下最后一滴血！
    哪怕是开拓队全体的一切！
    血肉也好，灵魂也罢！
    哪怕是一切的一切都牺牲掉，也一定要把情报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