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都是有缘人

    元垢寺后山，有禅房位于半山腰，与湖为伴，四时景色皆迤逦。
    那是见心大师的住处。
    有资格在上届夏祭中收下被誉为禅宗未来希望之所在的无垢僧为徒，由此可见这位大师在元垢寺中的超然地位，尽管不如寺中方丈，但也相差不远。
    当无垢僧带着顾濯穿过茂密的山林，依循着蜿蜒山道崎岖前进，于骤然之间视野开阔后，湖畔那间禅房也就映入眼帘了。
    秋高气爽，阳光洒在湖水上，禅房被倒映出满室金黄，贵气可谓凛然。
    见心大师面湖而坐，沐浴金光而单手合十，佛性粹然。
    远望过去，这位当代禅宗大德颇有弥勒之富态。
    两人来到大师的身后，无垢僧正准备行礼之时，便已听到一句话。
    “坐。”
    见心大师也不转身，眼睛微眯，目光在湖水里。
    湖光倒映着顾濯站立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眼中，缓声道：“你可知我佛与何有缘？”
    无垢僧愣住了。
    和尚眼神先是茫然，旋即赞叹不已，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师父，竟能把这个缘字得如此理所当然。
    顾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是开门见山。
    无垢僧醒过神来，向他眨了眨眼，伸手指着湖水。
    顾濯从善如流，道：“应是这满湖金黄。”
    一道叹息声响起。
    见心大师明明没有转身，然而在他身后的两人，都觉得他应该在这一刻翻了个白眼。
    “无垢，我房间书架第三排里有一本楞严经的抄本。”
    “喔，我这就去给师父您拿过来。”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啊？”
    无垢僧一脸不解。
    见心大师转过身来，笑容慈祥，温声道：“为师啊，是让你去把我亲手抄的楞严经写一遍注解。”
    话音下，无垢僧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幻觉，那又怎么可能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他的学识哪有为佛经做注的道理？
    见心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配啊？”
    他好生感慨道：“既然你都知道自己不配，怎么还敢为别人指点迷津？”
    顾濯有些怜悯地看了眼无垢僧。
    无垢僧这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连忙低头。
    见心大师笑容顿敛，冷哼了一声，道：“还不去？”
    人去风停湖再静。
    顾濯想了想，坐了下来，与僧人对望。
    见心大师看着他，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我什么境界？”
    顾濯道：“已然得道。”
    欲入羽化，须先得道。
    如果无垢境界称得上是人世间的真正强者，那么得道境无一不是各大势力的最高层，即便不是掌门之尊，亦是举足轻重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人物足以得到羽化的尊重，也有资格得知宗门的一切内幕。
    “不错。”
    见心大师很是满意，轻轻点头，又再问道：“我强不强？”
    顾濯看着僧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没有话。
    见心大师全然不在乎这沉默，继续问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接我一掌将会如何？”
    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平稳，神情如常平静，着实不像是在开玩笑。
    顾濯的神色同样平静，不曾因此而皱起眉头，安静片刻后道：“重伤。”
    “很好，我们现在可以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了。”
    见心大师微微一笑，道：“我佛与何有不解之缘？”
    话至此处，顾濯如何还能不懂？
    眼前这位元垢寺的高僧，或者元垢寺已经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正在思考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暂时还没有结论。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眼前这位大师突然和他见面，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病患。”
    顾濯望向湖面，见秋风掠水泛起无数片金叶子，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见心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
    “比如我现在给你一掌，让你病上个十年八载。”
    僧人神情理所当然道：“那你就是与我佛有大机缘之人。”
    话是真话，真心话。
    顾濯听得出来。
    见心大师敛去笑容，道：“要不要与我佛有这个缘分，不是我的事情，是你自己的选择。”
    顾濯有些感慨，道：“听着像是买卖。”
    见心大师道：“本寺第二擅长的就是做买卖。”
    顾濯下意识问道：“那最擅长的是什么？”
    话还没完，他便已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救死扶伤还能是什么？
    然而坐在对面的僧人却是陷入沉默。
    于是顾濯心生好奇。
    “最擅长的……”
    见心大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宣了一声佛号，诚实道：“应该是让过来治病的有钱人不知不觉地一直病着，坦白而言，这挺符合你的需求的。”
    顾濯不知道该什么了。
    半晌过后，他神情感慨道：“佩服。”
    见心大师毫不谦虚地受了。
    该的都已经过一遍，又不是三岁孩，没有陈述利害的必要。
    伤与不伤，信与不信，全在一心。
    元垢寺自立寺以来从未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
    ……
    ……
    在顾濯离开后不久，见心大师站在窗外看了会儿无垢僧，直至和尚对着那份手抄经书发愁到抓头挠腮，他才是心满意足。
    接着，他走出湖畔禅室，行至讲经堂中。
    元垢寺住持站在大殿深处，因为今天讲经之人恰好是他。
    老僧仰头望向被窗棂分割的秋色，声音淡漠问道：“顾濯是怎么想的？”
    见心大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住持很是意外，问道：“看不穿吗？”
    见心大师神情平静，重复道：“我看不穿顾濯的想法。”
    法号即是僧人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叙着他的修行之道，以佛家神通见得人心。
    从某种角度来，他是元垢寺中最有可能破境羽化的那个人，在前巡天司司主亲手排列的登天榜上，早已赫赫有名。
    “我不觉得顾濯会同意。”
    见心大师的声音十分冷静。
    住持沉默片刻，道：“先等他的答复吧。”
    见心大师轻轻点头，转而问道：“慈航寺那边？”
    “暂且还好。”
    住持道：“没必要担心。”
    见心大师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同样看不穿的还有住持的念想。
    按道理来，元垢寺根本不该给予顾濯这个提议，置身事外是最好的选择。
    为何非要趟这浑水呢？
    ……
    ……
    神都，皇城深处。
    今夜星光如水，余笙负手立于湖上亭中，见满池锦鲤游动不休。
    她的眼神还是旧温柔，不曾为当下的时局所焦虑。
    哪怕此刻在她身后响起的那道声音满是质疑。
    “我不明白殿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今歌墨眉紧蹙，看着余笙的背影道：“如今整个世界都在寻找顾濯，为何我们什么都不做？”
    余笙淡然道：“因为我相信他。”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您的相信具有力量，但无法改变当下的事实。”
    听着这话，余笙不再看那池鱼，转身望向裴今歌。
    数千里的奔波，让那一袭黑裙染上尘埃，不再如往昔那般干净。
    “我为什么愿意见你？”
    她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没想到你会为他的事见我。”
    裴今歌沉默不语。
    余笙有些好奇，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对顾濯的态度不一般。”
    裴今歌不再沉默，道：“我对特别的人态度自然也就特别。”
    余笙道：“是吗？”
    “不是这般，还能哪般？”
    裴今歌忽而展颜一笑，嘲弄道：“难不成我和他还能是有男女之情吗？”
    余笙静静看着她，眼神逐渐古怪。
    裴今歌的笑容渐渐消失，道：“既然你愿意见我，那就代表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余笙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情。”
    裴今歌眼神微凝。
    很简单的话，让她想到一件旧事。
    ——盈虚之死。
    如果顾濯的流离在外是提前设好的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余笙猜得到裴今歌在想些什么，没有解释，道：“如今你真正值得关心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件。”
    裴今歌敛去思绪，问道：“何事？”
    余笙看着她，道：“战胜那位骄阳。”
    听着这话，裴今歌微微挑眉，很是不悦问道：“谈崩了？”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讥讽，道：“平日里俸禄倒是不肯拿少半点，如今办起事来却是十有九砸，真不愧都是治理天下之能臣。”
    余笙闻言看了她眼，神情有些古怪。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你莫不是想他是因为我才断然拒绝的？”
    余笙点头，轻声道：“原话是放眼人间之大，唯有你值得让他为之一战，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有了便不愿意错过。”
    裴今歌沉默了。
    余笙看着她，道：“这个理由是真的。”
    裴今歌面无表情道：“我也没这是假的。”
    “是吗？”
    余笙似是感到意外，道：“我还以为你是在思考怎么反驳我。”
    裴今歌终于无法维持冷漠的神色，道：“你为何觉得我是这般荒唐之人？”
    余笙道：“主要是考虑到你和顾濯相差近乎百岁，还能在先前出那句男女之情的话来，让我不得不进行如此详尽的考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