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秽羽沉锁（上）

    她的话音刚落。
    两列捧着精致漆盒的宫女，便踏着绣着繁复花纹的孔雀蓝裙裾，迎面走了过来。
    裙裾随着她们的步伐轻轻摇曳，宛如碧波荡漾。
    裙摆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的缠枝莲花纹，几乎要扫到沈清歌的脸颊。
    她们的眼神掠过沈清歌和平兰，带着尚服局特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凌厉。
    平兰赶紧低下头，踮起脚尖，吃力地将粗重的麻绳往井口的轱辘上缠绕。
    “尚服局的人，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最是势利眼。”她低声抱怨。
    “上个月，春杏送披帛的时候，不小心送错了一件颜色相近的，就被她们按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膝盖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
    井绳发出“吱呀吱呀”的酸涩声响，缓缓坠入幽暗深邃的井底。
    井水晃动，水光潋滟，不仅晃碎了沈清歌映在水中的倒影，也清晰地映照出这宫闱深处无处不在的冰冷与残酷。
    “昨儿晚上，听守夜的翠缕悄悄说，淑妃娘娘又在小佛堂里数佛豆了，数着数着，手上那串紫檀木的佛珠都给捻断了线。”
    沈清歌用力将水桶提上来，甩了甩被井水浸湿的衣袖。
    手腕不小心磕在粗糙的木桶边缘，传来一阵酸麻的痛感。
    “三百颗佛豆一颗颗捻完，正好能听到外面敲响三更的梆子。”
    平兰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她光洁的额角。
    “依我说啊，淑妃娘娘还不如把那佛豆换成铜钱呢，数完了还能偷偷攒下点私房钱。”
    她说着，忽然一把拽住了沈清歌的胳膊，猛地蹲下身子，声音压得几乎细不可闻。
    “昨儿个，我看到苏嬷嬷去了永巷那边…回来的时候，裙角上好像…好像溅到了几滴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
    木桶刚刚打满水，沉甸甸的。
    “啪！”
    一声轻响，伴随着恶意的风声。
    一块小小的碎石，忽然从旁边的宫墙上被人扔了下来，险些砸到平兰。
    七八个穿着鲜亮杏红色比甲的宫女，正懒洋洋地倚在墙头上，晃荡着腿，朝着她们这边指指点点。
    领头的那个宫女，头上扎着一根格外鲜艳的红头绳，正甩着绳尾，拔高了尖细的嗓音叫嚷着：
    “喂——下面那两个刷恭桶的，手脚仔细着点！要是熏着了咱们贵妃娘娘新得的那只‘白玉’宝贝，仔细你们的皮！”
    平兰脸色一白，慌忙拽着沈清歌的袖子就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清歌却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头雕雀。
    那木雀雕得栩栩如生，翅膀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沉香屑气味。
    她抬起头，朝着墙头上的宫女们扬了扬手中的木雀，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意。
    “几位姐姐瞧瞧，这是贵妃娘娘上次赏下来的边角料，奴婢手笨，就随便雕了个小玩意儿。”
    木雀的两只眼睛，是用极小的碎玛瑙镶嵌而成的，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一种妖冶的、近似血色的红光。
    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宫女眼睛顿时一亮，探出大半个身子，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看着倒还精致，拿过来给我瞧瞧！”
    沈清歌的手腕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抖。
    那只木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弧线，带着一丝微弱的破空之声，“噗通”一声，精准地坠入了旁边那口幽深的井底。
    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哎呀，手滑了——”
    沈清歌故作惋惜地趴在井沿边，探头往下望去，嘴角却悄悄噙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
    “这可是上好的沉香木呢，浸了水，怕不是要胀成一只肥鹌鹑了。”
    墙头上，瞬间爆发出了一片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平兰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那是尚服局的秋菱！她最是睚眦必报的！你、你怎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歌眼疾手快地塞进嘴里一颗盐渍梅子。
    沈清歌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指尖残留的细小盐粒，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昨儿御膳房的安公公偷偷给我的，尝尝。你说，她们会不会气得直接跳下去捞啊？”
    炽热的日头开始炙烤着青石板地面，泛起一片晃眼的白色光晕。
    两人拖着沉重的水桶，一瘸一拐地穿过一道月洞门。
    迎面，她们撞见一个形容猥琐的老太监，正鬼鬼祟祟地往地上洒着什么粉末，似乎是香灰。
    平兰眼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猛地扯住沈清歌腰间的布带，用力往下一拽！
    “咣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两只沉重的水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拉扯，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水花四溅。
    “作甚？”
    沈清歌被拽得一个趔趄，话音未落。
    就在这时，只见苏嬷嬷正好从前面的回廊转出来，她那一袭精心穿着的绛紫色裙裾，不偏不倚地擦过老太监刚刚扬起的香灰。
    镶嵌着细小珍珠的云头锦履，在干燥的浮尘上猛地一滑！
    “哎哟！”
    苏嬷嬷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摔倒，幸好被身后眼疾手快的宫女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但她头上精心梳理的发髻还是歪到了一边，髻上斜插的金镶玉步摇也晃得叮当作响，样子颇为狼狈。
    平兰再也憋不住了，赶紧低下头，用手捂着嘴，肩膀控制不住地一抖一抖。
    沈清歌不动声色地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碎裂的瓦片。
    她掂了掂分量，手腕看似随意地轻轻一甩。
    瓦片带着一道微不可闻的风声，越过几步远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廊檐下挂着的一个黄铜唾盂。
    “铛——”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响亮。
    “哐啷！”
    铜盆应声而倒，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老太监的咒骂声，苏嬷嬷的尖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响彻浣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