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红泥蚁迹（下）

    “大人，照您这么说，这宫里能沾上红泥的地方，还真不少咯？”
    银针“铮”的一声，被插回了朱砂罐里。
    张院判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说东北角那口塌了半截的废井吧，当初从里面刨出来的红土，就足够你填满三大缸了。”
    紫苏叶在她指间被慢慢翻过面。
    蜷曲的叶脉上，似乎粘着一只细小的暗红色蚂蚁。
    沈清歌刚想凑近仔细看看。
    那根药锄却“啪”的一下，挑飞了她手边的几片枯叶。
    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擦着她的耳畔飞了过来。
    落在青石药案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少琢磨这些没用的。”老头手上碾药的力道明显加重了。
    “嘴里含两粒糖，醒醒神。”
    油纸包的边角，正好打到案几上的一块碎陶片。
    沈清歌脚尖轻轻一勾，将那块陶片勾到自己脚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
    她借着查看陶片断口的机会仔细看了看。
    在那粗糙的内壁上，果然也残留着几道熟悉的暗红色泥痕。
    “这破瓦罐——”她捏着陶片，在指间慢慢转动。
    “看着倒像是尚膳监那边，用来装腌菜的坛子。”
    石杵从老院判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了青砖的缝隙里。
    张院判的皂靴正好踩了上去，将石杵稳稳停住。
    “前朝官窑烧出来的破玩意儿，如今也就配腌个咸菜了，还嫌它漏风呢。”
    他的袖口扫过药案。
    半块深褐色的茯苓膏，“噗通”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浮萍堆里。
    “不过嘛，透气倒是极好，用它装东西，长霉都比别家的快些。”
    褐色的膏体在掉落时裂开了一道细缝。
    缝隙中，某种暗红色的花芯状物体，渗出了几缕血丝似的汁液。
    沈清歌盯着那堆浮萍和掉落的茯苓膏，一时有些出神。
    这时被风吹得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叮当声。
    “还在发什么愣！”药锄柄重重敲在药案的角落。
    “贵妃娘娘宫里来人催药了！还不快去！”
    ……
    沈清歌脚步匆匆地离开太医院药房时，已是临近黄昏。
    老院判的话，看似东拉西扯，实则句句都在点拨，却又处处透着疏离。
    宫里到处都是红泥，谁都可能沾上。
    从红泥这条线索入手去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无从下手。
    沈清歌心里掠过一丝沮丧。
    不过，老院判最后提到了尚膳监，还有那块带着红泥印记的碎陶片……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粗糙的陶片，边缘有些硌手，心中却渐渐有了主意。
    想要混进戒备森严的尚膳监，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对了，小安子！
    那小子不是自诩在尚膳监里有些门路吗？虽然滑头得很，上次还旁敲侧击地套她的话。
    但眼下，似乎也只能指望他了。
    这次，他能帮上忙吗？
    御膳房的灶间里，依旧是白雾蒸腾，热气弥漫。
    竹箩碰撞的“哗啦”声不时传来。
    小安子正撅着屁股，费力地往一个快要熄灭的灶眼里塞着几根红薯。
    他的裤脚上沾着几块深色的酱油渍，背影看上去，活像一只刚偷完油的小老鼠。
    “喂，上回你偷偷拿来的那个花生酥糖——还有没有了？”沈清歌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哎哟我的亲娘嘞！”小安子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钳险些直接捅进滚烫的炉膛里。
    一股烤红薯的焦香混合着炭灰的味道，瞬间扑了他满脸。
    “早没了！那罐子糖，转头就被司膳的公公给搜刮去了！”他抹了把脸，留下几道黑印。
    “我的好姐姐，您到底要问什么，就直说吧，别吓唬我了成不？”
    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配上脸上未擦干净的煤灰，更显了几分机灵和狼狈。
    沈清歌拿起旁边的竹刷，“唰唰”地刮着一只青蟹的硬壳，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尚膳监里的人，你熟不熟？”
    小安子正费劲地剥着一个烤得滚烫的红薯皮，一边吹气一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应道：“还……还行吧，知道几个。”
    他警惕地拽了沈清歌一把，两人一起往角落的水缸后面躲了躲。
    “西边的李公公，耳朵背得很，上次差点把砒霜当成糖霜给用了。”
    “东边的孙公公，那可是个人精，精得都快流油了……”
    “小兔崽子！磨蹭什么呢！”陈御厨雷鸣般的吼声突然在外面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冰窖的钥匙呢！找不着了是不是！”
    小安子被嘴里的红薯噎得直翻白眼。
    沈清歌眼疾手快，抄起旁边桌上的陶壶，往他嘴里灌了几口凉茶。
    “有没有法子，能混进尚膳监里去？”她趁机低声问道。
    “我的姐姐喂！您当那是菜市场，想进就进呐？”小安子好不容易顺过气，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位孙公公的鼻子，比狗还灵！上回有个小宫女想偷带点心出去，还没到门口呢，就被他……”
    一个油纸包“唰啦”一声在小安子面前抖开。
    几颗用蜜渍透了的枇杷，散发着清甜又带着一丝薄荷的凉爽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小安子的眼睛瞬间亮了，抽着鼻子就要扑上来。
    沈清歌眼疾手快，一把将油纸包拽了回来。
    小安子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姐姐想进去也容易！尚膳监每天申时三刻，都要往各宫送冰碗点心。”
    “那个时候后厨最是忙乱，人来人往的，您瞅准机会混进去，保管没人留意！”
    话音刚落，半截啃过的黄瓜“咚”的一声，精准地砸在了小安子的后颈上。
    陈御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廊下，手里还举着一把大汤勺。
    “又在这里拐带清歌丫头偷懒！还不快去把库房里的薏米搬出来，准备明早的粥！”
    小安子苦着脸，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沈清歌朝他甩甩手，示意他赶紧去干活。
    指尖，却再次捻了捻藏在袖中的那块碎陶片。
    申时三刻，尚膳监……她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