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

    铅灰色的云一层又一层地叠的空中，竭力将阳光拦截在云的上方。而在云层下面，连绵不断的阴雨成了大地的主宰，把地和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和雨水里。
    沧浪河发出哭一般的声音，呜咽着向东流去。群山也随之暗淡了，山林间刚吐出来的新绿被隐匿在成群结队的阴雨里，看不到一点新生的样子。
    谁都不记得太阳有多久没有露面了，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太阳的存在，也忘记了被阳光普照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卢盛文的心情比此时的天空还要阴郁，只需稍稍一点儿外力，就能拧出水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怀着其实并不存在、但又不得不尝试的幻想游走在那个陌生的，曾经令他厌烦的圈子里。
    他用想像排列出解决这件事的所有方案，并开始拜访他认识的人、动用一切可以动用关系。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他收敛起骄傲、把颜面揣进怀里，把尊严留在家里，运用一切能运用的手段开始了尝试。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辛苦都为一种徒劳，他的希望破灭了，挽救苏云卿的想法成了一个泡影。
    半个月以后，他又回到了素县。他像一个元气大伤、病入膏肓的病人，靠着仅存的一点体力支撑着空荡荡的皮囊，回到了关押着苏云卿的牢房。
    牢房里，苏云卿已换下了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头上各种光彩夺目的钗环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头乌黑的秀发垂在腰间。由于多日没有洗澡了，头发全都油腻腻地贴到了额头上。
    除了头发以外，身上的衣服也让她感到不舒服。一身宽大的土黄色的囚服，使躲在里面的苏云卿显得格外瘦弱。囚服是粗布做的，坚硬的折角接触到她细腻的皮肤，好几处都磨破了皮。
    这身衣服刚刚穿在她身上时，她总能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但是穿久了以后，不知是她已经习惯了，还是她自己身上的气味掩盖了衣服上的气味，总之那股难闻的味道渐渐消失了。
    在衣服的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囚’字。字看上去格外醒目、刺眼。外面是一个大大的‘口’，生硬、冰冷、又戒备森严。躲在里面的‘人’看起来渺小、孤单，甚至有点可怜。
    迎新的头一晚，她几乎彻夜未眠。
    外面的院子里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箱子，那是周管家为她准备的嫁妆。嫁妆上盖着红布，就像她自己的红盖头一样喜人。
    喜服被月儿烫得平平整整，已经挂在架子上了。
    “明天，明天以后，一切就都是新的了.......”苏云卿突然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一年前，她被迫离家时，是怀着一颗已死的心去了那个陌生的地方。可是现在，所有的绝望、痛苦都化成了一股轻烟飘散了，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满满的幸福和感激。
    她低下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手串，光亮艳丽。
    她伸开手指，又看到了和相思豆一样艳丽的指甲。那是前一天晚上月儿帮她染好的。那天白天，她们俩在花园里摘了好多凤仙花。然后把花瓣放在一只平日用来调胭脂的碗里，并用一只玉制的小药杵把花捣成花泥，再兑上少量明矾，把棉片浸在里面，待棉片吸满花汁后再浮在指甲上。一个时辰后，漂亮的指甲就染好了。
    刚进来的头几天，她还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幻想着可能随时会出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一天越来越远，她开始接受了现实。
    苏云卿坐在床边，两只手撑着高低不平的床板，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由于床太高，她的两只脚都悬了空，露出一节细细地踝子骨。
    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脚底下几只叫不出名的虫子在爬来爬去。如今她再看这些虫子时，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么恐惧了。她现在几乎可以直视它们的存在，甚至还能和它们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她曾为自己这种超强的适应力惊叹过。面对如此肮脏的环境、面对令人绝望的孤独，还有这些丑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虫子，她居然能接受、能适应、还能与它们和平相处、共处一室……
    不知是虫子们怪异的行为引起了苏云卿的注意，还是她自己的心思已经逃离了眼前的环境，跑到牢房以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她低着头，连袁婆的开门声和卢盛文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云卿……”随着一声轻轻地呼唤，她慢慢抬起了头。刹那间，她清醒了，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扑进了卢盛文的怀里。
    卢盛文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拥进了怀里。
    窗外吹进几缕新鲜的空气，虽然少得可怜，还是减弱了房间里的霉味。一连多日的雨水使房间里的一面墙泛出浓重的绿色。房梁上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着，上面粘满了飞虫的尸体。
    苏云卿坐在卢盛文的膝头，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们静静地坐着，语言已成为多余的累赘，无言的相拥才是最真情的告白。
    他们紧贴着对方的身体，仿佛都想把自己的身体融入到对方的身体里。他们已经不像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成了一个完整的合体，就连彼此的呼吸、心跳也都完全合一，血液更是冲破了肢体间的阻碍，在双方的身体里循环流淌。
    卢盛文紧紧抱着苏云卿，但是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冷梅最后的那句话：“去吧，别犹豫了，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苏云卿。我还等着喝你们俩的喜酒呢。”
    对于苏云卿能否接受冷梅的条件，卢盛文一点把握都没有。
    但是他必须说服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苏云卿的生命、也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一想这个小生命，卢盛文的心就像刚被犁过的田一样，满满的都是又深又长的愧疚和痛楚。
    但是，他没打算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苏云卿。因为他觉得如果拿孩子的事来逼她接受冷梅的条件，那自己就成了和冷梅一样冷酷、卑鄙的人。
    卢盛文咽了口唾沫，用手缕了缕苏云卿贴在额前的头发，轻声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