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送行

    被那些梦所困扰，江妤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恍惚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从挂着水墨色碧绡帐的床上坐起来，打量着周围，地上铺着绒毛如丛的五蝠献寿绒毯，她那双的绣鞋架在琉璃踏步上，看着宛如悬空一般。
    不远处是一只做工精致的西洋钟，里面不断有鸟儿被送出收回，发出清脆的声音，鸟儿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做成的。
    “都寅时三刻了，我去叫大姐起床。”外间一个丫鬟着，绕过六扇黑檀木屏风进来，看到江妤已经坐在床上，穿着白色的寝衣，如墨的长发顺在身后，水灵灵的乌眸里此刻有些茫然地与她对视着，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
    丫鬟不禁噗嗤一笑，觉得江妤十分可爱，“大姐可得精神一点呢，老太太特意让奴婢来接您去送老太爷。”
    江妤这时慢慢回过神来，对，昨晚赵氏那样了之后，她就下定决心今早一定要和所有人一起到正门去送江老太爷。
    江老太太如今派人过来，正合她意。
    见江妤没有反对，丫头暗自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江妤发脾气，之前棠堂里服侍过大姐的丫头们可都她起床气不，如今看着，倒真没什么。
    “奴婢来为您净脸。”
    这丫环平日里是跟在江老太太身边专管妆饰的，名字叫茴香，手脚十分利，不一会儿就替江妤收拾停当，给她扎了两只鼓鼓的双丫髻，又在右边别上了刚摘的两朵红梅。
    等她们从久福堂出去，竟然发现张管事带人抬了一顶轿，请她们进去。
    江妤有些惊讶，张管事笑着解释道：“大姐勿要害怕，这是老太太吩咐的，让的们送您去正门，她老人家早在一刻钟前就动身了。”
    江妤看了他一眼，发现管事心里在想，大姐果然人贪睡，还是老太太计划得周全。
    她赶忙一扭身进了轿里，脸上感觉微烫。
    祖母真的是很宠她啊，还可以这样作弊。
    也不知道那四个壮汉回去要进补多少，总之，轿在离正门不远处的一进院子角门处被放下时，江妤刚好看到老太爷带着众人走过另一边的抄手游廊。
    茴香朝对面笑了笑，还有些得意。
    两人绕过一丛花枝，直接抄近路穿过庭院先一步到了正门的廊下。
    不过她们并不是到的最早的，管家早已在那儿站好，见她们过来，压着诧异一丝不苟的行了礼。
    没过多久，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太就被儿孙媳妇们簇拥着，到了正门廊下。
    老太爷走在最前面，第一个见到江妤，脸上眉毛颤了颤，刚想什么，但看到江妤身后站着的茴香，又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
    江妤给长辈们一一行礼，然后站到了江芷幽身旁。
    老太爷却把她单独拎出来问道：“今天早上不贪睡了？”
    四姐江芷绘听了就轻笑出声。
    江妤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道：“为了和大家一起送祖父，今天早上才没有贪睡，祖父今日走了，再见恐怕又要很长时间，孙女怕您忘记简简现在的样子。”
    一席话的老太爷倒有些动容，前些年他也是如此，一个人在京城，江家却在常水，走的时候几个儿子还血气方刚的很，一年乃至两三年之后再回来，却已经让他当上了祖父，妻子更是被人尊称为“常水江氏”。
    太医一职，本就是天家随叫随到，哪顾得上自己的家？
    他一生俯仰不愧天地，更在治病救人上自觉有造化，却唯独在心中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家人。
    只是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过，现今却被一个娃娃随口戳中了。
    江老太爷笑笑，看江妤的眼神很复杂，却也慢慢带了点暖意，甚至罕见地摸了摸她扎着两只花苞的脑袋，许久道：“祖父年纪大了，过段时间就不出门了，在家陪着你们。”
    “祖父可是真的？”江芷绘惊呼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她也才十岁，粉唇微张成圆形，看起来有几分娇憨。“那到时候能带我们出去玩吗？”
    江老太爷笑而不语。
    江芷绘看着老太爷的手还放在江妤头上，不乐意地嘟嘴道：“我可不会像江妤那样任性，我会听您话的！”
    陈氏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老太爷面前，她女儿要是和江妤吵起来，无论怎么，都不好。
    真要处罚自己的女儿，她会心疼，女儿年岁也不大，的也不算错，但却没有江妤得老太太的欢心，必定会吃亏，她作为治家的长媳，却不能明面相帮。
    她下意识向江妤看去，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听见芷绘在什么，而是偷偷打了个呵欠。
    她松下一口气，众人也都心下一松——霸王竟然没有闹腾，可算有个清静。
    但是江老太爷和离他相对近的陈氏听见，江妤打完呵欠之后放下手，轻声朝江芷绘那边喊了声：“四姐姐。”
    ······陈氏突然觉得江妤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可怜。
    到了马车该走的时辰，江家的孙辈们一个个走上前听江老太爷的训导。
    个头不高的江之清站在老太爷面前把头点的跟捣蒜一样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祖父，祖母安好。”
    随着这声问安，一个穿着淡青色绣竹叶暗纹长袍、脊背挺得笔直的瘦削人影，从抄手游廊近处走来。
    他从众人面前走过，最后停在江老太爷面前，行了一礼，随后抬起头来。
    江妤终于看清了这位上一世报复简简姑娘至死的江聿植，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记忆里权倾天下时右丞相阴沉狠厉的气势，只有一个少年的单薄孤傲。
    阳光从青瓦外檐射下，正到他肩头，衬的眉眼微温，脸色也愈加苍白。
    原来他少时竟然如此俊秀，这倒让江妤有些意外。
    记忆里江聿植的面容总是模糊的，唯一与气势差不多清晰的，是那双充满掠夺气息、十分冷酷的眼睛。
    江妤直觉地想看看他现在的眼睛，正巧江老太爷亲手扶江聿植起来，少年站起来的过程中，竟然意外地接触到江妤的目光，真的同她对视。
    那双眸子很好看，瞳仁微褐，像凉爽秋日里微风轻拂水波不兴的湖面。
    可除此之外，江妤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怔了一下，又紧盯过去。
    还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