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雪埋的少女

    年初，广陵城里连着下了好几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得恣意，势头铺天盖地，很像要把这天地改头换面一般。
    雪势过大，城区东西市和南北街那宽大的青石路上，人影罕见。
    即便有人，也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认路，往日里最是热闹的地方，也全都静悄悄的。
    好不容易雪停了，虽然北风呼啸依旧，凭着天上那轮散着微微暖意的太阳，广陵城又似活了一般，街市路边，车马行人渐渐络绎。
    其中的许多辆，都是向着一个方向去的。
    偌大的朱曜道，竟被那些四面装饰着各种家徽纹样的马车挤得不行。
    寻常时候哪能同一时间看到这么多世家的马车——除了今日。
    站在路边看这百车出行盛况的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广陵城江家跌进雪里被埋的大姐，竟然醒了。
    从朱曜道去城东的这些马车的去向，也因此极好猜。
    江家虽然不是权势赫赫的官家，也不是家财万贯的商贾。
    但在这广陵城里，却是所有世家争相交好拉拢的对象。
    因为江家是皇族御用的医圣世家，跟随太宗皇帝开国的六大功勋世家之一。
    这一代的当家人江老爷子，更是深受当今西宫太后和皇上的信任，任着太医院的院首，手里握着整个国药库。
    江老爷子原来在京都侍奉圣上和太后，年前忽然带了一大家子来到广陵城里的宅子。
    隔不了几天，城里那些世家便得到了京都传来的消息，江老爷子原来是得了陛下御笔恩赐，特意赏了一座宅子，让他带着家眷来休养。
    一年后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且所有京都的消息后都不忘提点自家人，或含蓄或直接——万要与江家交好为重。
    一众世家都踌躇了一阵，颇为费心地猜测着江家老爷子的喜好。
    开始的时候，城南边的吴主簿带了各箱名贵制药存药的器具，信心满满地去了江家登门拜访。
    礼物全被收下，还被江家留了一顿饭，喜得吴主簿一连几天，都面色含春，与下属话，嘴角都挂着笑。
    又过了几天，有清早出来摆摊的秀才看到，城西齐家的马车停在了江府前。
    当天晚上，就听闻齐家三老爷摆了好几场席面，想来心情不错。
    再是柳家、司徒家、东瞿家······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各个世家的家主轮流兴高采烈了几天。
    直到几位夫人聚在一块，起悄咪咪的话来，才知道原来不止自家相公，所有人都高兴过。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夫人们如何，总之中间隔了大半个月，各家的家主都不太想看到彼此的脸。
    大概只有在江家临时帮佣的混混德子知道，所有带着礼物来看望的家主们，最后都空手而归。
    不过呢，他们都吃到了一顿药膳。
    那药膳据延年益寿，是由江老爷子亲自调制的，秘不外传，珍贵异常，向来只招待贵客。
    可德子帮佣的那几天，竟觉得发到手的饭食，和他远远看过的药膳，相差无几。
    家主们受了一次大挫折之后，大约休整了又半个月，蠢蠢欲动却实在猜不透江老爷子的心事时，江府那位大姐，出事了。
    就在雪下的最密的那日，她早早便出了门在圣上赐的带温泉的宅子里闲逛。
    期间打发贴身的婢女回房去取手炉，之后便消失了一般，直到快傍晚时分，才被人在雪地里发现。
    那仆人原是想扫开一片雪套个雀儿来哄大姐开心，却没想到，刚扫开雪，就发现一张白的耀眼，嘴唇青紫的脸，赫然是他想哄着开心的江大姐。
    这下可不得了，仆人轻易不敢动她，忙去喊人。
    一来一回，江大姐又白白地在雪地里多躺了一刻钟，被几个健壮的仆妇接回去的时候，气息微弱的几乎断了。
    偏偏江老爷子当日还不在家，没法亲自为自己的孙女儿看病，好在江老太太哭晕过去之前，还记得让人把广陵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请来。
    不知是不是老人家心思至真至诚，眼见着脉搏几乎摸不到的江大姐，在江老太太被丫鬟喂下固元参汤之后，和江老太太一起醒了。
    老太太捂着胸口，连抹额上垂了一绺头发都顾不上篦好，就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江大姐床前，直接无视了等在她房外的其他孙子孙女儿。
    眼见自己的孙女儿那张脸煞白煞白的，嘴唇也乌紫瘆人，老太太又抹起眼泪来。
    “不是醒了吗······哪个挨千刀的乱传话骗我老婆子······”
    这话完，挨个站在旁边的三位媳妇脸上表情都是一样担待不起的神情，心思却各异。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衣容整肃，年约四七许的妇人正是大夫人。
    她本就为二夫人抢在她前头把江大姐醒了的事情报告给老太太而不快，此时心里倒舒坦了，眼尾略略扫了一眼喏喏不出声的二夫人。
    三夫人一贯自视清高，不愿与她们掺和，这时也是一样，除了做个表面功夫，根本没有话的意思。
    二夫人终于讷讷陪着心道：“娘您的哪里话，媳妇儿如有半点这种心思，万死也难辞啊。只刚刚也是听到郎中大姐醒了，又想着母亲悬心，这才急着向母亲报告的。”
    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我就这么一个心肝儿肉，若是我简简儿有了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几位夫人还有站在屋外的江家其他少爷姐一听，心里都觉得七分不舒服，虽然早就习惯江老太太偏心，今儿听她的这么明白，还是免不了面上一顿难受。
    三夫人默不作声地低头，仿佛没听到。
    大夫人反应过来，刚想上去安慰两句，就被二夫人抢了先：“母亲放心，大姐终日里跟着您，沾了福气，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老太太起先只顾望着孙女儿抹泪，突然发现孙女儿的手指划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紧接着眼睛也颤动了几下，羽扇一样浓密的长睫似乎有千斤重，压得眼睛睁不开。
    但动了动毕竟就是动了，明人就要醒了。
    老太太连忙吩咐大儿媳：“老大家的，你叫人去看看，老太爷怎么还不回来？自家孙女儿都不好了，他还不快给我回来？另外再叫郎中进来，赶紧去。”
    大夫人答应着便转身离开了，临转过屏风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老太太又移了移视线，望着二夫人略点了点头，明显是觉得她刚刚的安慰很受用。
    她那一张端肃的脸立时沉了下去。
    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疼孙女儿，老四夫妻一没，自襁褓里抱回来的时候就捧得跟稀世珍宝一样。
    还为此不分年龄，让全家把孙女儿当嫡长女待，成天大姐大姐的叫着，占了她女儿嫡长女的名头，让她的女儿怎么处？
    就是那样的一个祸害，作威作福这么久，终于不知道被谁扔进了雪地里埋起来，老天怎么那么不开眼，还让她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