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庆元之乱（四）

    唐玺并不在庆元殿，而是在一座高楼之上，这座高楼名叫摘星楼，与公主府上那座望月楼遥相呼应。
    侍卫统领在前面带着路，不时地回头注意儿。
    儿伤得不轻，身上的箭大多拔掉了，只剩了胸口那支，只折断了尾端，儿拒绝了侍卫统领递来的金疮药，只在伤口周围点穴以止血，只是血还在流，儿脸上的气色也越发虚弱。
    楼有五层，儿走到第三层时，腿一软，几乎滚下去，幸好侍卫统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而后，儿便在他的搀扶之下，才到了最高的一层楼。
    楼内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四面都是窗，似乎就是个观景台。此时季节已经有了凉意，其中三面窗都关了起来，只剩下一面敞开。
    作为皇帝，即便是便服，也要绣上龙纹，如此，站在那一面敞开的窗前的唐玺就很好认，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儿，不知望向何处。
    楼内除了唐玺，看上去就只有两名侍卫了。
    “陛下，鹰谷少主带到！”
    唐玺没有回头，也没有话，仍是望着远方。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儿因伤忍不住低咳出声，他才仿佛刚刚有所发现，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今晚抓获的刺客。
    儿跪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仿佛已经无力将身形保持得更挺拔一些，但仍然仰起脸看着唐玺，面容宁静。
    唐玺曾经被江南一带的世家大族誉为不世出的少年雄才，如今他刚过而立，正值壮年，俊美沉稳又英武过人，在唐国，拥戴他的女人估计比男人多。
    唐玺看着儿，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杀她！”
    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归顺。
    儿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话。
    唐玺又盯着她多看了两眼，露出赞赏的神色：“不过死她一个，换来鹰谷少主，也很值！”
    儿望着他的双眸忽然波光流转，笑意盈然：“值什么？”
    唐玺眸光一闪，含笑自若：“后宫之内，皇后以下，以贵、贤、丽三妃为尊，少主天姿国色，堪为丽妃——”见儿含笑不语，唐玺又补充了一句，“鹰谷弟子仍旧收归你手，为朕暗中行动！”
    儿不禁笑道：“你这江山，都是靠后宫之位换来的吗？”
    唐玺脸色变了变。
    乱世刚过，谁家皇帝后宫的尊位不是用来笼络各方势力呢？儿这样，竟也无力反驳。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唐玺自信地笑了笑，立即有人上前递给儿一只精致的瓷瓶。
    儿拿在手中看了一眼，打开瓶塞，倒出仅有一枚红色药丸。
    “把这个服下，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你就是唐国玉华宫的丽妃娘娘！”唐玺语气略带诱哄地着。
    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将药丸放入口中，立即有茶水送上，儿神情自若地饮下，吞咽之时，又引来一阵咳嗽。
    唐玺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儿走了过来，一边伸手欲扶，一边着：“爱妃请起——”
    “阿玺！”有人惊呼出声，声音因为过分的焦急显得有点变调。
    唐玺惊讶地抬头，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就被一道疾冲而来的人影撞得连退数步。
    唐玺定睛一看，不由也失声惊呼：“阿玉！”
    怀中女子已面如白纸，平日里坚毅如炬的目光奄奄将熄，柔弱得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唐玺的目光又网上挪了几分，是她，那个自称鹰谷少主的女子，不知何时，她已离得那么近，眸深如潭，浮着隐隐的笑意，而更深处却不可探知，但至少不是虚弱，不是她上楼以后一直表现出来的虚弱，哪怕她胸前依然在淌血。
    她就在他的身前一步之远，浑身浴血，却笔直而立，右手平举胸前，手上拿着一柄剑，唐玺只看得到剑柄，因为剑身已没入怀中人的身躯。
    不过一瞬之间，一直委顿于地的儿突然暴起，楼内楼外的明卫暗卫都没来得及发动，待所有人回过神时，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唐玉已替唐玺挡下这致命一剑。
    又是一瞬之间，楼内四名侍卫，楼外又扑进来六名，在这不大的空间之内，有挺身护向唐玺的，有挥刀直扑儿的。
    儿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挡了她一剑的唐玉也没能分去她的注意力，她的眼中始终只有唐玺一人。
    唐玺抱着唐玉，唐玉身上插着儿的剑，侍卫们只能先逼退儿。
    儿唇角微勾，偏身避开一刀，一掌拍在剑柄之上，只听得一声闷哼，在众侍卫的痛呼声中，剑身自唐玉体内洞穿而过，没入唐玺体内。
    “阿玉！”唐玺睚眦欲裂地看着唐玉双目一瞪，再无气息。
    儿仍旧没有停下，果断弃了软剑，身如鬼魅般忽而到了唐玺身后，伸出右臂，勒住他的脖子，将已经重伤的唐玺往后拖了两步，侍卫们投鼠忌器，无不怒瞪。
    儿并没有注意侍卫们的情绪，而是低头附在唐玺耳边，轻柔低语：“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杀他呢！”
    唐玺还没来得及从唐玉之死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想她口中的“他”是谁，儿的话音刚，便毫不迟疑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唐玺死了！
    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抱起唐玺的尸身挡去侍卫发疯了般的攻击，一边快步杀到窗前，飞身而出。
    楼下箭阵齐列，见有人自窗口逃出，一时间万箭齐发，儿大笑着扔下唐玺的尸身，趁机逃之夭夭。
    丹阳城外，山谷之中。
    儿靠在坟前碑上，身上的血染红了碑石，她想抬手擦拭，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身子倚着碑石缓缓滑下，半跪半坐于地上，手边有所碰触，儿微微低头看去，是一片枫叶。
    不知是谁的心意，在这里种了两株枫树，现在并不是秋叶正红的季节，大约是因为山谷里较外面更冷的缘故，这两株枫叶竟然已经尽染霜色，然而虽枝头正红，也渐渐飘了几许。
    手边的这片叶，叶有五裂，形如手掌，色若鲜血。
    儿看了看红叶，再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心中暗叹。
    在玉华宫受的伤不是伪装，胸前那一箭虽然已经避开了要害，却也去了她半条命，若不如此，只怕她力竭而亡也未必见得到唐玺。
    如今，她虽然活着逃了出来，却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儿摸了摸胸前微露的箭尖，她天生不知疼痛，才能坚持到最后刺杀成功，只是，不知疼痛，不代表全无所知，毕竟除了疼痛，还有随着鲜血一起流失的温度和体力。
    儿靠在碑石上，无力地合上双眸，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身后靠着的就是那个满身阳光的俊秀少年，温柔含笑地抱着她，笨拙地为她梳着头。
    “我又为你受了伤——”儿喃喃自语，带着微弱的委屈，“你却为别人死了……”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