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杨花落尽子规啼（2）

    不过百年，已经更迭三朝。
    天下大一统，战已打完，但血还没有流尽。
    浮沉半生，素蝶愈加淡然。程澈作画时，她在一旁安静看书；程澈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心情烦闷时，她弹琵琶唱小调安抚；程澈不在时，她东边听评弹西边看唱戏……与他在一起，岁月温柔，毫不漫长。
    唯一遗憾的是，和他没有孩子。
    辰君出生之后，她就永远也要不了孩子。所幸他并不在意。邻里间时不时有些难听的闲言碎语，但他不在意，她便也不在意。
    程澈又出门几天，没有他陪伴，素蝶独自在家百无聊赖，于是出门去听戏。
    裕隆戏园已经换了四五个老板，中间改过舞厅，后荒废过一年，现在重新收拾出来，依然是戏园子。或许是有一些曾在这里登台演出过的旧情，素蝶常常来这里听戏。
    戏园子外的戏报上大书“霸王别姬”四个字，剧名旁边有一个斗大的人名：“余可岑”。
    素蝶暗喜，连忙上座捧场。余可岑得了两代名旦的调教，他的戏已经炉火纯青，台下喝彩声不断，直呼过瘾。
    当年那个小小的男孩子也成角儿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已经无人记得当年风华绝代的杨素蝶。
    在人头攒动中，她赫然望见了方致良。
    方致良依旧绅士有礼，朝她颔首一笑。
    “你对阿岑倒是上心，这孩子多亏你栽培了。”素蝶道。
    “若无阿岑，我怎会认识惊鹊。”
    “你还念着她？”
    “从未离去。”
    “惊鹊给我捎来信，她这两日就到南京来，说是不走了。”
    “和严季一起？”
    “是。”
    他沉吟半晌，道：“我记得如韵香坊旁边有一座宅子是空着的，可否请你替我打听打听，主人还在不在？”
    素蝶一惊：“你要做什么？”
    “只想每日能看见她，别的，我也不奢望。”
    谁知他思念成疾。
    素蝶一笑，点头应了。
    散戏后，素蝶与余可岑闲话几句，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
    远远地便望见等在宅前的惊鹊和严季。
    素蝶瞥了方致良一眼：“致良，不如……改日再来吧。”
    方致良看着被严季逗得捧腹大笑的惊鹊，嘴边不由得有了温柔笑意。
    他不忍心破坏：“好，剧团那边我还有些事，改日再登门拜访。”
    岂料余可岑飞奔过去：“师父！”
    惊鹊闻声望来，很快又别过头去，眼中尽是仓皇。
    方致良不免心中一疼，朝素蝶道：“刚才我托你办的事情，作罢吧。”
    “诶，致良……”
    他已黯然离去。
    素蝶摇头叹息，开门迎惊鹊等人进屋吃茶。闲话谈笑了几句，楼下忽然闹嚷喧天。
    严季探头出去张望一眼，疑惑道：“姐，不是和平了么？他们在干嘛？”
    “镇反。”
    素蝶万万没想到，镇反竟会镇到她的头上来——
    “被告人杨素蝶，曾于民国二十七年元旦，在敌军大本营唱戏，并从程澈嘴里骗出程氏祖产，尽数献给敌人。后与恶霸叶初新同流合污，剥削欺榨广大劳苦群众……”
    惊鹊和严季在旁观席上听得胆战心惊。
    “……杨素蝶，你可认罪！”
    素蝶冷笑：“歪曲事实，何以认罪？”
    “带证人！”
    一个妇人走上法庭，脸色蜡黄，头发灰白。素蝶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碧霞，把你看到的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碧霞……
    素蝶努力回想着。
    是李兰生的三姨太！
    碧霞与素蝶年龄相仿，素蝶风华依旧，她已经是一个垂垂老去的妇人了。岁月不饶人。
    碧霞满眼嫉恨：“我当年与杨素蝶同在金陵学院，她不仅魅惑程澈，还勾引叶初新！她就是一个天生浪荡的臭婊子！她去大本营唱戏，为敌军骗走程氏财产，还害程潭文被打死……这些事情大家都晓得的，程氏族人都可以作证！她还做过恶霸叶初新的五姨太，与叶初新一起欺榨百姓！”
    旁观席上有人附和：“都是杨素蝶这个狐媚子做的，与程澈、程潭文无关！”
    “被告人杨素蝶，证人所述是否属实？”
    素蝶沉默着。
    同一氏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程家人极力替程澈和她撇清关系也是情有可原。她知道一旦定罪将是什么下场，若否认碧霞的指控说出事实，只怕拖累程澈。程澈当年为救她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怎么忍心再……
    “碧霞，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至此？”
    “呸！无冤无仇？我原本不想嫁给李兰生，是你赶鸭子上架，逼我不得不嫁给了他！我的大好年华全糟蹋在一个窝囊废身上！要不是我，李兰生怎会休了你？你何以解脱？现在又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素蝶淡淡一笑：“你不懂及时止损，倒来怪我。”
    “你……”
    审判长一敲法槌：“肃静！”
    碧霞一腔愤懑生生憋回心里，气得脸色泛白。
    “杨素蝶，证人所言是否属实？”
    “……”
    “杨素蝶？”
    “属实。”
    惊鹊大吃一惊，起身就要冲到庭上，却被严季牢牢抱住。
    “素蝶，你为什么承认！”
    素蝶回过头来看惊鹊，轻轻浅浅地笑着：“告诉阿澈，不要记挂我。”
    一个警员过来押了她退下。
    素蝶坐在囚室中，仰望天窗外那一抹天光云影。
    往事历历在目。
    辰君、叶初新、惊鹊、毓珺、林小鹤、白芷、程雅、张青荷、紫寻、沈心婉、陆桂寒、黎英……统统在她脑海里浮现一遍。
    爱她的人多，恨她的人也多。她这一生被爱包围，也受尽了嫉恨带来的苦楚。但总算是了无遗憾，心内无比释怀和坦然。
    惟愿他能安好。
    囚室门突然打开，程澈沉着脸走进来。
    素蝶抬眸看他，含笑脉脉。
    程澈迟疑片刻，缓缓在她面前蹲下，紧握住她纤瘦的手，气愤得浑身颤抖。
    他的眼睛里爬满血丝：“你疯了，你认什么罪？你可知会判死刑！”
    “我知道。”她轻抚他的脸庞，温柔一笑：“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微怔，一把搂紧她，泪水不可控制地落下：“你怎么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