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3）

    小年夜。
    堂会偌大的院子里搭了戏台，台上正演着《打金枝》，是素蝶新编排的戏。既保留了原本的唱法，又从旧中出新，整体观感焕然一新，声腔也舒畅优美了许多。
    张青荷叹道：“这戏由素蝶指点之后果然精进了。”
    素蝶微颔首：“二姨太过奖了，还是这班伶人底子好，否则怎能在几天内就排出来。”
    黎英冷嗤一声：“我瞧着也没什么区别。”
    董沁附和着：“不如杨小姐来演示演示，这场戏做了哪些变化？”
    素蝶微微笑着，心里暗暗盘算着各人的关系。
    黎英或仗着叶三爷的一点宠爱，又或仗着是洪华堂前堂主的独女，故而跋扈嚣张。张青荷是叶三爷的青梅竹马，但凡能得叶三爷一丝宠爱，也不至于常常遭受黎英欺压。
    而董沁看着不过二十岁，一脸稚气还未散，倒很会察言观色，整天巴结黎英。这董沁一副市井小人的做派，叶三爷因何纳她为妾？
    素蝶一挑眉，饶有深意：“你要我如何演示？”
    董沁道：“听说你是名角，不如来唱两嗓子？”
    台上已有戏班子表演，而素蝶今日是座上宾，这种场合若真开嗓唱几句，岂不是跌了份？
    素蝶不动声色地驳道：“我就算唱一整台戏，你也未必能听出其中的区别。我的戏，只唱给懂的人听，不对牛弹琴。”
    黎英呛声道：“你从前不也在戏园子里唱？怎么？现在攀上三爷倒装得与众不同了，底子里不还是贱么！”
    素蝶抬眸冷看她，嘴边仍带着笑意：“令尊私运大烟起家，你同我无甚区别，何以如此趾高气扬？”
    “你！”黎英嚯地起身，将一杯酒水全泼在了素蝶脸上，喝道：“你竟敢骂我父亲！”
    叶三爷和严之先等洪华堂帮众坐在一起闲谈饮酒，并不知道她们发生了何事，听见动静连忙前来询问原委。
    黎英扑在叶三爷怀里哭道：“三爷，她辱骂我父亲！”
    叶三爷望见满脸酒水的素蝶，甚为疼怜：“素蝶怎会辱骂你父亲？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何来误会！她说我父亲是私运大烟起家，低贱得连戏子都不如！”
    张青荷拿出一块手绢，细意地擦干素蝶脸上的酒，帮腔道：“太太，杨小姐并无此意，是你过多解读。”
    叶三爷推开黎英，嫌恶道：“你少生些事端。”
    黎英恶狠狠地瞪着张青荷，这一局她不能输！非得趁此机会赶走杨素蝶不可，最好是教她连锦官城都不能踏入。
    于是转眼望向严之先：“严爷，你是我父亲一手栽培出来的。今日有人辱骂我父亲，你竟无动于衷？”
    叶三爷的家事严之先本不想插手，但黎英拿黎彬来压他，碍于情面不得不帮。他过来一看，讶然：“杨素蝶，你不是跟了程家大少爷？怎地转眼又攀上了三爷？”
    又向叶三爷一笑：“三爷，这女人善使媚术，您可不要被她迷惑了。”
    黎英逮着话道：“这贱人竟如此污浊不堪，还想赖在叶府？三爷，我可不与暗门子同住！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叶三爷淡淡道：“我同她一起搬出府去，可否合你心意？”
    随即牵住素蝶的手，旁若无人地离开堂会。
    桌上的佳肴被黎英一手掀翻，歇斯底里地大喊：“叶初新！洪华堂是我父亲所创，你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来人，给我拦住他们！”
    黎英却不知，自黎彬死后，叶三爷接手经营洪华堂五年，堂内上下早已经大换血，哪里有人会听她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在原地干瞪眼。
    素蝶随着叶三爷走了一段路，甩开他道：“你何必为了我惹怒黎英，她终归是你的妻子。”
    叶三爷望着她半晌，缓缓道：“我娶黎英是逼不得已。”
    “可她已经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她就是你的妻，你无从否认。”
    “所以我才未与她离婚。”
    素蝶斟酌着，有些话不知该不该问。不知全貌不好再出言相劝，但撇下一众人就这样跑出来实在不合礼。正想着要怎么将叶三爷劝回去，猛然望见随风飘摇而来的几盏祈天灯，刹时心头一疼，脑海里映出一张清隽的脸来。
    他在哪里？
    他可还好？
    这两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不散，顿时又恨自己不争气：他那般对她，为何还要记挂着他？
    怅然若失地，竟走到了一个小摊前，卖的是一些烟花爆竹，还有祈天灯。
    叶三爷看出她的心思，买了两个灯问道：“你喜欢这个？”
    素蝶苦笑着摇摇头，“不喜欢。”
    “你的眼神分明是喜欢。”他借来一支笔递给她，“你有什么心愿？”
    素蝶持笔顿了顿，想起在如韵香坊的那晚，她向程澈道：「惟愿与日月同在，直到地老天荒」。如今星月仍在，而情却破碎不堪，妄言什么地老天荒？
    真真的是可笑。
    素蝶点燃烛火，轻纵天灯。
    人间每寄千般愿，天帝难平万种愁。
    叶三爷抬头一望，是一盏白灯，无字无画。
    “你许的什么愿？”
    “无愿。”
    “怎会无愿？”
    素蝶探头望了一眼他的灯，也无字，问道：“三爷可有愿？”
    “我的‘愿’太多，一盏灯写不尽，索性不写。”
    “你看着却是无欲无求。”
    叶三爷笑道：“这副皮囊倒是骗了不少人。我若真无欲无求，早就卸下洪华堂堂主之位隐匿江湖，何苦还在这红尘里奔波。正是所求太多，不得不占住这个位置。”
    素蝶稍顿，问：“你可知严之先想取代你？”
    “岂会不知。”
    “那为何不处置他？”
    “他曾是黎彬的手下，救过我几次命，我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他有一半的功劳。只要他不伤及我的家人，我不应当忘恩负义。”
    素蝶慨叹：“三爷当真是重情义之人。”
    叶三爷淡然一笑：“你若知晓我的往事，或许会觉得我是心狠手辣之人。”
    素蝶笑道：“那你说一说，你做过什么心狠手辣之事？”
    叶三爷迟疑许久，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