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1）

    朱红木门，庭院深深。
    梦回丽景戏园初见时。
    程澈缓缓推开木门，一眼便看见宣传画板上素蝶媚丽的照片，手中狎着一支烟斗，朝来客娇媚一笑。
    他轻抚着画上的人儿，满眼宠溺。
    庭院里悠悠传来一首吴语小调，是素蝶在秋风渡那晚唱的曲子。
    他一喜，疾步跨进院子，绕过荷花池。只见一把藤椅和正响着曲子的留声机，不见素蝶。屋内有人在轻笑，娇娇柔柔的，令他心神荡漾。
    他走近屋子，看见屏风后有一双人依偎着，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他犹疑着轻唤：“素蝶？”
    屏风后的人不应。
    他劈手推开屏风，赫然望见素蝶依偎在叶初新怀里，唇舌交融。
    素蝶回过头来冷望他，满眼怨恨：“你负了我。”
    “素蝶，我没有！”
    无力的辩白。
    程澈猛地睁开眼来，一盏昏暗的灯光在面前闪着，再望向窗外，仍是暗无天日。
    “你终于醒了。”说话的人是一个女医生，叫杉惠美柰子。
    程澈捂着又昏又重的脑袋，不解地望着她：“你是谁？”
    “石崎淳一可真是个笨蛋！他求我为你治病，求我教他注射。他为了快速学会打针，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几十个针孔。他做的这些事情，你们可都知道？”杉惠美柰子看他的眼神凶狠起来，“他这么帮你们，得来了什么？是你们害死了他！”
    程澈从她发音不准的汉语里勉强听懂一个信息，问：“石崎淳一死了？”
    “淳一生前求我救醒你，现在你醒了，我也算不负所托。别的，你就不要妄想了。”杉惠美柰子提起医箱走到门边，“好自为之。”
    房间里陷入黑暗，万籁全寂。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望向窗外的天空，是深沉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或许就此断了，再也没有路。
    素蝶的一颦一笑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他此生唯一不憾的事，就是遇见了素蝶。纵使为她悔婚，交出祖产，豁出性命，他也从未有过一丝后悔。她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了他，他自当悉心呵护。
    可她是会恨他的吧。如果他不幸死在了敌手，她能恨他也是极好的，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
    程澈凄楚一笑。
    就算……就算是跟叶初新在一起也无妨。——如果她愿意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打开，进来两个士兵凶恶地对他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随后将他双手反绑，押了出去。
    他茫然地跟在士兵身后，然后有一个跟他一样双手被反绑的人加入进来了。一个，两个，十个，百个……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都有，满脸的茫然与惧怕。
    他们被押着走了数里远，忽觉寒风格外地凛冽，抬头一看，原来到了江边。河堤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一股腥臭随风扑面而来。
    程澈一愕，要枪决！
    他站在最前列，临近江边，尸首的惨状也看得最清晰。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止不住干呕起来。被这冲天的腥味一熏，本就有些头疼此时更加晕眩起来。
    忽闻一声高喝，枪声像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密密集集。身后的人一排一排的倒下了，程澈一阵晕眩也跟着倒下了，掉在寒冷刺骨的江水里。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没有意识地随水漂流。
    像江面上的浮尸。
    夜深沉，一叶小舟在黑暗的江面上无声划行。
    “爹爹，”萍萍玩着长辫子，坐在船头悄声道，“我们回家吗？”
    船老大划着船，低声回道：“回去做什么？去你外婆家躲一躲。”
    “我喜欢那个叶叔叔，他比那个好看的哥哥要踏实。”
    “你这丫头真野。”船老大摇了摇头，“你喜欢有什么用？人都走了。”
    “那有什么关系，他给了我他家的地址。他说他家的大门，随时为我敞开。”
    说着，萍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手电筒，迫不及待地想看清纸上的地址。
    船老大劈手抢来手电筒迅速关上，低喝：“野丫头，你开手电筒是想死吗？”
    “这里荒郊野岭的，哪里还会有官兵。爹爹，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怎地还没到？”
    萍萍嘟囔着嘴拿回手电筒，往远处照了照，顿时低呼：“爹爹！这个尸体有些像那个好看的哥哥！”
    船老大将信将疑地划船过去仔细一看，还真是程家大少爷。但看他面色微红，与别的浮尸并不相同，恐还尚存一息。念及程家待他不薄，咬了咬牙，将船桨交给萍萍，脱衣跳下水将程澈捞了上来。
    船老大给程澈换了一身干衣裳，又拿出一床烂毯子将他捂得严实。萍萍也抓住他冰冷的双手，用体温为他驱寒。
    不知过去多久，程澈苏醒过来。
    萍萍大喜：“好看哥哥！”
    程澈就着微弱的烛火看清身旁的人是谁，感激一笑：“是你们救了我。”
    萍萍忽闪着黑漆漆的眸子：“是我发现的你，你要怎么报答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程澈无奈一笑。
    船老大连忙道：“这丫头野惯了，也没读过什么书，不懂规矩，程少爷您别太放在心上。”
    程澈神色黯然，苦笑道：“我现在还是什么少爷，程家毁在我手上了。”
    萍萍不堪看他意志消沉，眼珠子一转，挑起别的话题：“你可知我刚才送走了谁？”
    程澈没有心思与她说笑，一言不发。
    “是那个姐姐啊。”萍萍见他无动于衷，仔细说道：“是那晚你要我带到画舫上的姐姐。”
    程澈黯然的脸乍亮：“是素蝶？”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萍萍想了想，又道：“她跟叶叔叔可亲热呢。好看哥哥，那素蝶姐姐是喜欢你还是喜欢叶叔叔？啧啧，我若是素蝶姐姐就好了，我两个都要！”
    船老大一船桨打过来，嗤骂道：“我看你这野丫头是要上天！你怎地不说你想做武皇？天下男子都归你？”
    萍萍一屁股弹起来，躲在程澈身后，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像爹爹这么丑的，我才不要！”
    程澈垂下眸来，船上的喜悦与江面上的悲怆都与他无关。
    她终归是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