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程远

    话落，倒像是有些出乎程远的意料，他有一瞬地怔愣闪过，下一秒，就被满眼的戏谑夺得一干二净。
    “没有。”，轻飘飘带着笑意。
    他答什么不重要，他只是答的开心，看着程宁皱眉又强忍着怒气的样子，他就开心。
    “离她远点。”程宁没看他，也没听他在说什么鬼话，看他像个无赖靠在沙发里，一脸邪气，他真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弹起来，一拳挥过去。
    一句话，说的清楚，缓也轻，却不容置疑。
    “啧啧，”程远撑着膝盖，慢慢，慢慢站起来。他不急，他此时此刻心情好得不行，他盯着程宁的脸，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他嘴中轻啧，却扬着一个极其轻佻的笑，一颗虎牙隐约露出个小尖，冰冰凉凉倒添不上半分善意了。
    轻踱过来，又像是一眨眼，他已经晃到了程宁旁边，“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他稍偏头，轻轻把话呼到程宁耳朵里，只感觉人一滞对面竟不发一言。
    程远满意了，像是听到什么特好笑的笑话再也憋不住，他埋着头，笑得沉沉，却整个人都在颤。
    看程宁木头人一样坐那儿不动了，程远笑着，又觉得无趣，他撇撇嘴，抬手将帽子一把扣到头上，往门口走。
    身后程宁轻轻呼出口气，像是妥协，像是吐出了一身的力气，疲惫不堪。
    “学校回不去了吧？今晚就睡这儿吧。”
    程远换鞋换到一半，回头，人已消失在房门口，关上了门。
    玄关处，男生帽檐下，表情在阴影里模糊，晃晃隐隐，只辨出，唇边笑意照常，眸光深敛。
    “嘭！”
    院落里，小道边上，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都长得杂乱，漫意无章，枯的枯，黄的黄。像是哪个始乱终弃的主人，失了兴趣，任其自生自灭。
    旁的花倒的倒，歪的歪，唯有兰草倒是还挺得笔直，相比最初更是发出一片片新芽，更紧更密了些。
    长柄前端，紫色的花在晚风中打转，月不算亮，阴影里泛蓝，近着灯处，约约发亮。
    一条细长嗯阴影打下来，偏找着草，或轻或重，过处，兰草尽倒，花尽纷碎，蹍于泥尘。
    清清冷冷的空气中总漫着院落该有的香，似花似木，程远好像格外不喜这味道，眉毛的轻皱出卖他的烦躁，方才屋内的漫不经心好像不是一个人。
    抬手掩了掩鼻尖，转眼到了铁门。
    轻拉，像来时一样，门却没动。
    才低头看，门栓到位，锁开着，挂在孔上。
    程宁从来不锁铁门，他却也没事从不会过来。这种别扭的挽留方式，倒像是他的风格。最后的一点点台阶，留给他，也给他。
    “咔哒！”锁被按紧，迟迟，才被放开。
    房间里床上，程宁手臂搭在眼睛上，只这么半身躺着，有些无力，不太想动。
    “嘭！”又一声，震得他稍微清醒了些，抬起手，感到头晕目眩，他踢掉拖鞋，烦躁拽过被子，埋头蒙进去，十多分钟过去，仍毫无睡意。
    睁着眼，思绪飘得好远。
    程远是他的亲弟弟，也是他们父母婚姻破碎，家散亲离的受害者，却比他，伤的更深。
    跟他的斯文乖巧截然相反，程远的性格乖张，从小就从幼儿园横出来的，看谁不爽就打谁。每次都是妈妈过去往他屁股上来一下才消停。
    也怪，他骑在小朋友身上打，那劲儿两个老师又拉又拽也拗不过，只要妈妈来了喊他住手，他才作罢。
    没谁真的想被打趴在地上，鼻青脸肿，当众掐过几架后，他便“霸名”在外，恶不恶，臭不臭不重要，他只喜欢别人怕他。
    学校里的人都怕他，后面总自愿跟着几个小跟班，“头儿”“远哥”“老大”的叫，什么样儿的都有。
    跟着就跟，身后的自称“他的人”的人，他就罩着，也不用回回出手，被叫去往那儿一站，就足够让那帮歪帮邪派的抢着道歉。
    人一出名了，就有麻烦，终于，高年级的找上门来。
    “小屁孩儿，听说你很拽啊，自称是我们这儿的大哥？！”
    “你以为你混的很好吗？知道什么叫混吗！？”
    程远被几个五六年级的大孩子推搡到厕所后面的废巷，揪着领子抵在墙上。
    “噗呲…噗呲…”有个没穿校服的人，最为好大壮实，岔着腿站着，漫不经心似的玩着手里的小刀。
    是不是自称大哥，是不是装拽耍酷，程远从来都没有解释过，他向来不爱说话――废话。
    别人躲着说他什么屁话再恶心他都当不知道，嚣嚣张张到跟前来了，他上去就打。
    程远抬腿，干净利落踹过去，他也不在乎什么后果不后果，野久了，下手也不计较轻重。
    男孩儿被踹得蜷缩在地上，疼得抽搐，张着嘴又咬紧，就是喊不出来，泪流满面，和冷汗混到一起，形状凄惨。
    旁边的人皆是往后一退，瞳孔放大，面面相觑，想上又想跑。
    程远不管，不停，直接过去。
    他一动，对面慌了神，毫不犹豫掉头跑了三四个，“告老师！”“快快快！叫老师！”
    他只盯着那大胖子，一把夺过那大胖子手里的手工刀，狠命砸到地上，塑料壳应声炸裂开。
    与此同时，身影晃近，大胖子已经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上，身下有锋利的石子硌得他要弹起来，什么东西快准狠挨着他的脖子，“噗呲”一声刺穿冲锋衣的衣领，插进泥地里。
    没控制住，大胖子一下子湿了裤子，他瞬间吓得失声痛哭。
    刚才张牙舞爪的一帮“校园恶霸”，现在只剩这两个，哭得一唱一和。
    始作俑者慢慢起身，轻轻拍掉校服衣摆擦到的泥土灰尘，也没想要走，就坐到一边，靠着墙，静静得看着他们，又曲手，堵住耳朵。
    没几分钟，有几个老师赶过来。
    程远被带到了教务处。
    被踹的男孩送了医院，很难说没什么事。大胖子受了惊吓，半天缓不过来，见到双双赶来的爸妈扑过去哭得肝肠寸断，明明虎背熊腰在他们怀里惨兮兮一团。
    程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只听着那几人的班主任围着他妈妈，从手舞足蹈描述事情的严重性，到骂他不成器，数落她平时也不管管他，小小年纪拉帮结派，成天惹是生非。
    他自己的班主任平时最多罚他写写检讨，拿着书到后面站着，偶尔也会打电话给他的妈妈。
    只是他成绩也还不错，本就聪明的他小学那点儿东西，偶尔学一学也应付得游刃有余。
    以前是没这么过分过。前两天还夸他数学不错，看能不能代表班级参加学校奥数赛的班主任，现在正气得发抖。
    是气还是怕真的出事儿摊责任，额头冷汗直冒，拽着他的校服领子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
    吵的吵，哭的哭，程远眉头越皱越紧，脚动了动，他想走了。
    “真是什么垃圾都往学校里塞！这是哪儿？是学校啊，什么下三滥狗*的*东西成天在里面混！正经书不读一个，就知道学那些歪门邪道，打人！带刀！见人就咬！干嘛！？你妈出门不给你戴嘴套啊？！”
    大胖子的母亲已经红了眼，扯着那校服破洞给校长看，突然越骂越气，一把掼在地上，朝程远冲过来。
    “嘭！”“嘶，啊！”“诶诶诶！”
    程远终于有了反应，他顾不上去扶一步跨过来挡在他面前又被狠力撞倒，摔在地上的妈妈，交给旁边的老师，人已经转头扑了过去。
    动作快得像头豹子，他窜起来，一把抓住胖女人的头发，带着惯性，猛地将她撞摔在地上。
    怎么受的，就怎么换回去，程远一分力都不会少。
    女人一时和大胖子叫到一块。
    下一瞬，程远被一只手猛地拽翻到一旁，还没起身，一个巴掌直直甩过来，大胖子的父亲面部都在用力，力道狠厉，毫无保留，就这么扇到脸上。
    “啪！”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汗毛竖立。
    如果没记错，这男人年轻时热衷于拳击，现在仍是每天锻炼，肌肉强劲。
    程远突然不动了。
    他脑子被震得嗡嗡响，连带着耳朵也失去了听觉，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先是一边，顷刻两边，烧到脖子……
    妈妈突然慌了神，甩开老师的手，撞开男人，这时胖女人还欲拼将过来，被校长和主任拦了下来。
    情况有些不对劲。
    女人跪到地上，紧紧把程远往怀里抱，她在抖，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一只手顺着他的背，又是拍，又是晃，嘴贴在程远耳朵上，喃喃快速地哄着什么，像是“别怕”“不是的”“没事了”……乱七八糟，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才还冷静镇定和老师解辩，分析事情经过的，优雅端庄的女人，此刻抱着孩子，慌张得要哭出来。
    程远还是一动不动。
    他眼珠子空悬着，像是被什么钉住，是个孩子被打到这份上也该哭出来了，他却眼眶干涩，通红尽裂。
    男人往边上悄悄让了一步，程远正面朝他的方向，他竟被那表情吓得想躲，想想又可笑。
    他暗暗甩了甩打得涨红酸麻的手。
    “呵tui！疯狗！”
    程远仿佛是条盛怒的龙，他要腾起来，他要炸开了，最后那一下，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此刻，是他暴怒前的宁静。
    小小的身体缩在妈妈怀里，本该惹人怜惜，偌大的办公室里，零零总总十几个人硬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能感到他身上绷得笔直，像压在一个最低临界点，稍有动静，就会被触动，迸发出什么可怕的力量。
    大胖子在一边看呆了去，只一眼，遍体生寒，再没有伸过头。
    突然，男人的声音响起……
    程宁在被窝里，回忆着，鸡皮疙瘩都能起了一身。
    那天他硬是跟上爸爸的车，赶到门口时，听到了一声爆裂的嘶吼，逼人热泪，击碎人心。
    程宁站在门边，看他的弟弟彻底失了理智，扑过去，被三四个大人摁住，又挣脱，男人往旁边直躲，边让边骂神经病……
    他指甲嵌进门框的墙里，刚才那一声，将他的心直直撕碎，他唇色尽失，僵硬如石化般，立着动弹不得。
    上次听到这个声音……
    程宁发了个寒战，恨恨闭了闭眼。猛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他坐起来，靠在床头。
    他经常想这些，又从不想这些。
    程远渐渐长大，也没少因为惹事生非被叫家长，被老师罚，回来被爸爸打。
    爸爸每每都要斥怪妈妈为什么要送他去学什么跆拳道，就是让他学来打架的。
    后来，之后
    也不再说什么，却更为淡漠，渐渐倒有些漠不关心。
    再后来，程远确实被停了道馆的课，跟了爸爸后，他再也没去过。
    ……
    程宁甩甩头，他听到“咔哒”一声，对面的房间熄了灯。
    他褪掉外套，缓缓躺回去。
    他今天其实很生气。
    程远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想问别的，他找他回来，就为了告诉他这一句话。
    他看到顾梓洋带着林归月过来，他都没那么生气，直到他看到后台椅子上，那束花，那张卡片。
    程远这么多年，怎么浑怎么浪他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直心中有数。
    用那么多个，借他四五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女孩儿们的话说，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程远长的不错，又是女孩儿们最喜欢的坏坏的痞气，走哪儿都有目光追溯。
    他只要长的说得过去的，来者不拒。
    说明白了是玩玩而已，上午表白了就同意，下午就不认你了，是常事。
    被骂得稀烂，又络绎不绝。
    程宁每每都想发火，看他混看他渣，但又次次都像今天这样，他硬生生给忍下去，只要别太过分，就顺着他的意。
    可他今天过分了。
    程宁都不确定程远是否跟千帆见过，但他那一套向来不走心但适用，收放得当，他安的什么心整这么一出程宁不用想都知道。
    最好他能按他说的做，否则，这么多年的新旧账，他是时候一起算了。
    程宁一头恼火，又满心惆怅，手指插进发根里，揉乱，索性甩开不想，闭着眼。
    慢慢地，困意一点点上来，他昏昏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