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烟花绚烂，款款情深

    街上百姓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两个姑娘害怕被冲散了，便紧紧拉着手。
    无轩的个子高，一边跟着人群前行，一边四处张望，想看看烟花到底会放在东西哪个城门。
    “走咯，儿子，爹带你爬到鼓楼上去看烟花，站得高，看得远！”
    无轩听见不远处的声音，是中午餐馆里碰见的那个大哥，他将自己的小儿子抱起托在一边肩膀上，小孩子坐得高高的，兴奋地不停摆着手。
    “娘，咱们到桥上去看，那里人少些，不算太吵。”
    另一位大哥搀扶着自己年迈的母亲，转过街头慢慢向城桥走去。
    “阿婉，鼓楼太挤了，咱们也去桥上吧。”
    无轩带着阿婉也转了方向，默默跟在孝顺的大哥身后，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母亲开路，每上一级石阶都稳稳地垫着母亲的胳膊，老太太一路不语，二人间却流淌着浓浓的亲情。
    此时，无轩和阿婉也走到了桥中，她们靠桥边站了一站，给想要过桥的行人让路。
    忽然，阿婉举起双手，对着桥下另一边的人群呼喊：“白先生！白先生！我们在这儿！”
    白玉闻声立刻抬头向桥上看去，便看见了努力挥舞双臂的阿婉，而在她一侧，红衣薄纱的无轩亦惊讶地回头，对上了那双在面具下怔大了的眼睛。
    春风卷起一阵暖浪，空中火树银花开始绽放。
    “嘣——嘣——”
    一朵一朵的姹紫嫣红升腾上东城楼，直冲云霄，轰轰烈烈地璀璨了原本黑暗的整个夜空，一道道绚烂的彩光映在人们的脸颊，清楚地照亮了每个人幸福的笑意。
    白玉努力地逆着人流走上桥头，他紧握着手中的斗笠，注视着同样在注视自己的无轩。
    一簇簇烟花流光溢彩，一瞬青一瞬蓝，一瞬红又一瞬紫，奔放且热烈，灿烂且辉煌。
    此刻，白玉的目光已经无法从换了女装的无轩身上移开，她正会心莞尔，眉目如画，碧眼盈波，唇不画而朱，正如白璧无瑕，艳而不媚，丽而不娇。
    如此二人默然相视良久。
    本来，无轩有很多话想要问白玉，但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却又忘记了要说什么，只是想要安静地看着他，贪心地看着他，不断地想再多看几眼，甚是害怕他什么时候又突然不告而别。
    而白玉也似乎明白自己昨夜的行为给无轩带来了极大的不安，于是他拿起手中的斗笠，又因怕自己的声音被烟火炸开的轰鸣所淹没，便俯身附到无轩的耳边认真道：“我见舞女的面纱，便想起你给我买的斗笠被落在了沙漠的树下，我就连夜去把它取了回来。”
    无轩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她虽没有回答，但是笑意更加甜美，一颗悬了整日的真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刻，她方才能分清楚白玉所给予她的温暖，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温暖。
    两百只旋舞的彩蝶冲天消散，它们就如凡人短暂的生命，在一刻绽放，却又在下一刻枯萎。
    但是，人世尚有轮回的希望，随着最后一朵烟花开尽后，一盏明灿灿的天灯缓缓升天。
    “快看！天灯飞起来了！”
    阿婉拽着无轩的胳膊一手指向天上，她转头顺着阿婉的指向望去，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天灯一个接一个自在地飞着，它们不会转瞬即逝，只是慢悠悠地飘着，载了满城万人的期待，向仙神祈愿。
    “百香酒入喉，天灯祈愿灵咯！”
    几个商贩托着木盘走上桥，木盘上摆满了金坛，坛中装的皆是百香酒。
    “公子小姐，一人一坛尝尝吧，喝完了百香酒再祈愿，包灵！”
    商贩见白玉一身中原服饰，与两个西域长裙的女子站在一起，便特地上前来推销。
    “小姐，来这两日，也未尝过这百香酒，今日高兴，咱们就浅尝一些如何？”
    无轩见阿婉兴致颇高，又看了看白玉认同的表情，便点头道：“那我们要三坛。”
    店家麻利地递了三坛酒，而后愉快地祝福：“喝了百香酒，二位长久久！”
    无轩闻声，脸立刻窜了红，手忙脚乱地赶紧打开酒塞，竟然将整坛子百香酒一饮而下。阿婉见状嗤笑出声，也随之揭了塞子，品尝起来。
    酒香入喉，初觉清凉，再觉暖意涌上，有些飘然。
    阿婉抿了抿嘴，“小姐，我怎么觉着这酒，好喝是好喝，就是有点烈啊。”
    白玉瞧着两个姑娘脸已微微泛红，淡淡笑着摇摇头，也将酒饮下。
    “这酒后劲足，确实烈，你们两个不该全喝了的。”
    无轩随手一摆，身子晃了一下：“无碍，今日高兴，一会儿看完天灯，赶紧回去就是。哦，对了，天灯！酒喝完了，要快点许愿才行！”
    说完，她与阿婉转向天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巴不知嘟囔了些什么，愿许了很久。
    无轩放下手，睁开眼睛看向白玉：“先生不许愿吗？啊，我想起来了，先生自己就是神仙，不用再向神仙许愿了。”
    白玉看着这个喝了酒话有些多的姑娘，嘴角扬起了更深的笑意：“好了，酒喝完了，烟火也看了，愿也许好了，回客栈吧。”
    两个姑娘点点头，刚准备转身下桥，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喊：“不好啦！天灯砸下来了！”
    三人抬头望去，只见天上的两百盏天灯还未飞远，竟然全部燃起，灯火烧着了纸糊的灯罩，变成了一颗颗大火球，从空中尽数落下，砸向人群和建筑。
    一时间，原本拥挤的人群开始相互推搡，有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叫：“快躲开啊！火烧着人了！烧着房顶了！”
    无轩此刻稍微清醒了些，立刻拉住阿婉的手，另一只手却先被白玉紧紧握住，“别往城中去，那边落了火会烧起来，我们往另一边走！”
    说完，三人一列向着人群的反方向跑去。
    “小姐，小姐，我，我跑不动了，我头好晕啊......”
    跑了两条街，阿婉只觉自己头昏脑胀，大概是酒精迷了意识，渐渐走不动路，竟一头栽倒在地上。
    无轩更加着急，赶忙蹲下护住阿婉的头，“先生，阿婉喝太多睡过去了，无轩也没了力气，求先生背着她走吧！”
    白玉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戴上斗笠，直接背过身子，无轩扶起阿婉，将她倚上了白玉的后背，而后白玉起身护好阿婉，一手牵着无轩继续跑起来。
    一路上，无轩跌跌撞撞，但都被白玉稳稳拉住，他带着二人出了西城门向沙漠中的一处岩洞奔去。
    无轩回头望着喻兰洲映天的火光，城中一片哀嚎，顿时心生不忍：“先生，我们不回去救那些百姓吗？”
    白玉背着阿婉跑了许久，气息却丝毫没有乱，只道：“先去前方的岩洞，我有事要同你讲。”
    无轩和白玉到了那块巨大的岩石下，凭着轻功跃了几步，进到洞内。
    白玉轻轻放下阿婉，回身问她：“你还好吗？”
    说实话，她感觉不太好，大脑充血一般胀痛，但又怕白玉担心，便摇着头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我还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先生原本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这岩石的洞口很大，被喻兰洲冲天的火光照得通亮。
    白玉扶无轩背靠岩壁坐稳，自己也屈膝坐下。
    二人就这样看着远处红彤彤的景象，白玉才缓缓道：“这喻兰洲，不是真正的喻兰洲。”
    无轩大概是因为酒精扩散的原因，反应变得慢了些，半晌才问：“先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喻兰洲不是真正的喻兰洲？”
    “这件事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想让你亲自经历一番，而后再做决定。”
    白玉轻声叹了一口气，“上回我带雪狐妖族的雪落公主在议事殿向天帝讨公道，事情了解以后，西元帝君拦下了我。他给我简单地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他管辖的这片小小的西域中，一位狂风将军的故事。”
    无轩听到“狂风将军”四个字，竟立刻打起了精神。
    “这位狂风将军本是普通武士，在两百年前立下多次战功，成为了将军。但是不久后，在一场多国大战当中，狂风将军手下的五万将士尽数阵亡。他悲痛不已，既觉得辜负了国家百姓，辜负了这五万战士，也辜负了与他相爱的黑蛇妖族舞女。于是他......”
    “成了魔......”
    无轩自从日间听了两个大哥的对话，便大概能猜想到狂风将军的结局，只是她一直不敢相信罢了。
    “五万沙场魂，皆歃血起誓过要为国战死，所以他们的亡灵都没能入轮回道，只留在了这沙漠之中。狂风将军成魔后，就布下了这样一座假的喻兰洲。”
    无轩仰起头合上眼，颤声道：“骇品，沾数万亡灵，可生魔域，域中皆幻象。”
    这座假的喻兰洲上空，依然满是烈火燃起的滚滚浓烟。
    二人沉默了一阵，白玉又说：“西元帝君为此事纠结了许久，他原本很是欣赏狂风将军的为人，还曾向浮月问过那人是否有仙缘，最后没想到竟是这番结局。这两百年，狂风将军为他牺牲的将士们创造了一个空前繁盛又和平的喻兰洲，让无处可归的五万亡灵回到他们的家中，与妻儿老少团聚，继续着生前最普通的生活。”
    “怪不得，城中的妇女老妪都不曾正常与我们对话，原来她们都幻象。”
    无轩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阿婉，压低声问道：“那丽苑阁那些舞女歌姬呢？她们为何能对话？还有昆仑的两个弟子，也是和我们一样，意外闯进来的吧？”
    白玉笃信地回答：“昆仑弟子的确是意外闯入之人。至于那些舞女歌姬，皆是战败后随着将士殉国的。除了那个轻烛姑娘，她便是狂风将军的爱人，黑蛇妖族后代。”
    无轩闻声苦笑了一下，又甚是懊悔起来：“我竟还与她说什么梦醒，什么未来...”
    白玉抬手抚上无轩的头，十分温和：“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让西元帝君下定决心请我来除魔的，就是这个轻烛。在狂风将军的魔域中，众亡灵的生活二百年都毫无变化，时间久了轻烛便渐渐清醒过来，不愿再任由狂风将军拘着这些亡灵，便去求助西元帝君，想要仙界来做个了断。”
    “所以，先生没有选择事先告诉我，是想要我自己去了解真相，再决定要不要伏了狂风将军？”
    白玉的手在无轩发间摩挲几下，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这事本来是该由我出面的，你若是不忍心，那就交给我吧。”
    无轩没有回应，因为她越是思考，就越是觉得头痛。
    她忆起城中的一张张笑脸，一处处温馨，实在不忍心去破坏了这些亡灵平静的生活。
    生人未能来得及许下的愿望，死后却仍能完成，谁道狂风将军所做的不是个善举？
    可是，他又如何有权利去替那些已故的将士做选择？
    如此矛盾着，无轩便觉得这件事不论最后产生什么样的结果都会让人觉得心痛，所以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须臾，白玉问道：“若你是那些将士中的一人，该当如何？”
    无轩摇摇头：“无轩尚有牵挂之人，有先生，阿婉，母上，兄长，还有师父和师兄们...也许...无轩会因为害怕死亡而选择做一个逃兵吧。”
    “身为人，就会害怕死亡，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不，不是的......”
    无轩的表情仿佛很是痛苦：“无轩年幼的时候，日日在王宫，看着母上苦闷得等着父君，却怎么也等不来父君的一声关爱。我亦是如此，姐姐越是受宠，我便越是伤心，她是父君的明月，而我呢，是清晨的月亮，一个将要落下的月亮。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希望以死来换取别人哪怕一点点的同情，也好让父君想起，还有一个朝月的存在......”
    “无轩.....”
    白玉轻声打断了无轩的话，神色颇为认真。
    “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已经去过极夜宫。确实如你所说，那里的景色很美，我亦因此驻足良久。可现在回想起来，当我站在极夜宫望向那月与天河，望向它们身后的不夜庭，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月，便是朝月了。”
    无轩蓦然转过头，她看见白玉脉脉温润的神色，竟迷离了眼睛，单纯又懵懂的少女心噗通噗通地跳动着，脸上的红晕更浓了。
    她十分渴望，渴望有朝一日，能与他一起并肩看天河，望朝月。
    甚巧，此刻的白玉与她想的也是同一件事：“我不知南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来顶替太子拜师，也许此生注定你无仙缘，可你还有来世。若是来世你生得普通人家，能够再这般用心修行，我想你一定可以飞升。那时候我再带你去极夜宫，月神有一棵很大很漂亮的桂花树，我们可以一起去树下喝月神亲自酿的桂花酒，一起在九重天赏那最圆的月...”
    无轩听着听着，眼前竟有一些模糊，一种咸咸的液体聚成晶莹的小滴夺眶而出，滑落她的脸颊。
    白玉看见无轩落了泪，没有继续言语，而是伸手轻轻为她拭去了眼泪。
    “柳无轩本该是兄长修行的名字，等我回隐仙居出了师，就还是南国的朝月公主。所以...不知先生今夜可否唤我一声本名？”
    时光在这一刻定格，尚未燃尽的火光将朝月的双眸照得明亮清澈，白玉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眉淡睫长，酒过微醺，一颦一笑皆添红霞。
    他活过八百年，天上地下的美女佳人见过无数，可唯独朝月，明明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也没有闭月羞花的娇媚，却如一朵方才绽开的清莲，带着一缕淡淡幽香，悠悠地飘进了白玉的心中。
    “朝月！”
    他分外清晰又郑重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朝月闻声，嘴角又起一丝涟漪。
    她的手轻轻抚摸上白玉的银色面具，冰冷的触感在指尖扩散，但她没有停顿，继续将面具缓缓地揭下。
    她看到了面具下面，那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疮痂，赤红的突起分布在眼眶四周，鼻梁上甚至有溃烂的痕迹，像是皮肤被一块一块地撕裂后，露出了血色的糜肉。
    朝月心尖流过一股窒息的痛，这些疮口就像一根根赤色的针狠狠刺进她的双目，她更加忍不住酸涩，便泪如细雨，绵绵不绝。
    白玉默然，眸子里无限深邃，仿佛要把渐渐凑近的朝月拉入他深情的漩涡。
    可是朝月只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将双唇轻柔地贴在了他眼尾最深的一处疮口。
    滚烫的柔软停在眼尾，温暖的泪滴滑过鼻尖，湿热的呼吸喷在脸上，白玉不禁颤抖了一下，气息竟也跟着变得紊乱起来，一颗原本沉静的心开始不停砰砰地跳着。
    良久，朝月才抬起了嘴唇，哽咽着道：“朝月心疼先生。”
    白玉却强压住内心的躁动，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不过是个诅咒罢了。当年只有寻得白芷花妖千年炼得的仙灵丹给青璃服下，才能让她拥有完整的仙灵，只是，途中偶然遇到一个抢夺仙灵丹的邪魔，以魔气凝结成了这个诅咒。”
    朝月急忙问道：“可有解咒的办法？”
    白玉轻笑着，摇了一下头，“无解。不过，除了样貌变得骇人，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影响，戴着面具就是。”
    “先生的样貌并不骇人！相反，先生很好看，朝月喜欢先生......”
    借着酒劲儿，朝月似乎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并吐了出来，此刻，她反而轻快了许多，只是她内心仍然忐忑着，害怕自己的这份心意会让白玉觉得为难。
    白玉则是真的没有想到朝月会表达地如此直接，他确实感到有些为难了，不过，他并不是因为朝月的告白为难，而是因为自己无法坚定地回应她，无法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
    此情，终不能定，此生，终爱不得。
    可是朝月觉得，得不得到回应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半晌，她为白玉戴上了面具，嫣然一笑：“先生，关于狂风将军的事情，我有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