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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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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
    “葛成那些亡命徒,到底靠不靠得住?子诚语焉不详,愚兄心中实在忐忑。”
    三层高的雅致阁楼内,摆了一桌简单的二人斋宴。
    做东宴会的,赫然是盐政总督之子,国子监荫生,济南府知府,殷诰。
    名门出身,向来不缺礼数,殷诰方才结束了府衙整日的案牍劳形,已然疲惫不堪,却仍旧以府君之尊,主动起身为客人斟酒。
    当然,姿态放得稍低,也不乏有求于人的缘故。
    事情一旦开端,走向就不可能时时在自己掌控中。
    自兖州府民乱后,殷诰的眼皮已经数日没能合上。
    上至山东的这些抚按大员,心思诡谲难以捉摸。
    巡抚余有丁会不会看在那位盐政总督老师的面子上袖手旁观?
    几封送去济宁书信,都未有回音,自家的父亲又是个什么心思?
    沈鲤到底有没有本事,以雷霆之姿迅速平息曲阜的民乱?
    下至席卷的民乱,同样无法遥控。
    方才便听到兖州的消息,何心隐那厮,竟然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妄自插手民变,企图蛊惑百姓,劝降葛成。
    这厮身为儒生而咒骂圣人,大户出身却叛了自己的跟脚,简直数典忘祖,以邻为壑!
    只怕那些鼓动民乱的骨干们,贪财惜身,真遇了事,恐怕毫不犹豫就会抽身而退。
    还有那些推出来名义上的头领……
    殷诰想到此处,余光打量着张意的反应,方才他口称的子诚,便是太仓三张之一张意的表字。
    山东还是不够远,逃犯大多不会在此驻留,也就更南边的地界上豢养死士、倭寇、家奴的风俗才更兴盛些。
    譬如葛成这些人,就是张家夹袋里的人才——张家这些年野心不小,四处仗义助人,不仅收留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亡命徒,相识的郡望世家但凡遇了难处,张家也每每主动登门,仗义襄助。
    然而,面对殷诰的询问,张意置若罔闻。
    他眸中含笑地看向殷诰,轻飘飘岔开话题:“此番我亲自进京一趟,委实闻见了不少趣事。”
    太仓张家在民乱事上牵扯甚深,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是故,张意便趁着儿子张辅之中进士之际,借着入京置办房产的名义,四处走动,窥探中枢局势,也好见招拆招。
    眼下张意便是自京城回返浙江途径山东而已。
    殷诰见自己的问题被无视,斟酒的手在空中一滞。
    虽说都是聊正事,但张意这厮总是要将言语之间的主动权拿捏在手中,简直狂傲。
    他心中不满,勉强扯了个笑容,按住衣袖重新坐回了位置: “子诚指的是?”
    张意单手拿过酒杯,也不碰杯,只自顾自饮了一口,感慨道: “如今清丈带来的乱子,已然蔓延到了京中。”
    “进京请愿的乡绅学子,在九门外匍匐嚎哭;六科十三道闻风而动,争相谏言;文华殿上群臣廷议,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实可谓震动朝野!”
    殷诰闻言,神情一动。
    山东的事情闹到现在,所为的,不就是震动朝廷,好教度田知难而退?
    如今听到有效,殷诰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喜色。
    他也顾不得张意失礼,连忙追问道: “陛下呢?有无幡然醒悟,重新商榷度田事?”
    张意摇了摇头: “皇帝刚愎自用,怎会轻易改弦易辙?”
    旋即又话锋一转: “不过,皇帝这些时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恐怕也是心中打鼓。”
    “此前殿试,皇帝还借着策论吹风,试探了一番朝野的水温。”
    “以此观之,只怕也是重压在心。”
    殷诰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头。
    他坐回位置上,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口中问道: “试探水温?”
    既是问皇帝怎么试探,又是问试探结果的水温如何。
    张意砸吧嘴回味一番,扭头翻开手边的书册,露出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他将书册往身前一推,示意道: “这是此次殿试,皇帝亲自出的策论。”
    殷诰见状,饶有兴趣地伸手接过。
    他喃喃念出来声: “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建用皇极备矣,又用三德为权衡,实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
    殷诰抬头看向张意,想要发问请教,却见后者笑而不语,他不愿显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虽只是监生出身,但大经大义总识得,虽吃力了些,但尚且能看懂个七八分。
    皇极出自《尚书·洪范》,是治国九畴之一,这里指的不是信息全知的意思,而是“治国的至高准则”。
    当年朱熹将皇极解为“帝王的中正之道”,乃是是君主应秉持公正无私的德行,作为天下的道德标杆与政治核心,以此统摄万民,实现天下秩序的稳定安宁。
    但万历二年以来,以皇帝为首的道理学门人,重新释经,将其解读为天下道统之所有,皇帝道极之所在。
    说人话就是,皇极,也即治国最高准则的内涵,便从“皇帝应该修养出完美的德行”,演化成了“皇帝应该实践出一个理想的天下”,俨然是在三代之治的复古思潮下,逐渐夺回开创未来的话语权。
    而此次殿试一题,其主语的范畴再度发生了变化。
    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赫然是从皇帝,延伸到了以皇帝为核心的领导集团。
    至于题中三德,同样是治国九畴之一,乃是达成“皇极”的三种方式方法。
    这就是所谓围绕“皇极”为根本,采“三德”而用之,至于具体用哪一德,就要“尽变以趋时”了。
    殷诰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去。
    “三季以还,英辟代有,躬修玄嘿,庶几刑措;政务严切,威强治世;敷政优优,秉钺烈烈。此三德,恰逢其会,各适于治,践于皇极。”
    看到这一句,殷诰这个国子监荫生终于吃力无法再读下去。
    他咽下一口气,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张意,苦笑道: “还请子诚解惑。”
    张意对于殷诰的不学无术也不意外,毕竟监生出身嘛。
    他稍微捉弄了一下也就罢了,当下也就不再卖弄,循循善诱道: “三德为何?”
    殷诰一怔,脱口而出: “正直、刚克、柔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张意点了点头: “皇帝这是说,三代以来,英明君主辈出。有的清静无为,几乎不用刑罚;有的严苛政务,强硬地治理朝政;也有兼而有之的皇帝,施政宽和的同时,杀戮惨烈。”
    “这是三德的不同用法,却都顺应了当时的需求,为建设理想的天下做出了贡献。”
    “如今的天下适用于哪一德,则需进士们建言献策,畅所欲言。”
    殷诰听到这里,若有所悟。
    张意指着这一句,意味深长: “皇帝这次可谨慎了许多,没再直接定下大略,说如今应该用哪一德。”
    殷诰闻言,恍然颔首: “好像确实如此。”
    皇帝在蛊惑士人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与能力。
    前次殿试,皇帝便是借着策论,直接了当地发问,新政为何是“皇极”的实践。
    甚至没有讨论是不是的余地,只让论述为什么。
    大江南北的士人,尽数被皇帝无形中完成了一次思想奸污。
    而这次殿试显然收敛了许多。
    所谓三德,无非是达成新政的路应该怎么走,是刚,还是柔,亦或是中庸。
    这对应了目前中枢面对民乱反扑的姿态。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法,皇帝恐怕不会问考生们应该走哪条路,而是如何更好地走某一条路。
    此番一反常态这般小心翼翼,只能说明,朝野内外对于“三德”的分歧,比新政这个“皇极之实践”要来得更大!
    大到新党内部都出现了无可忽视的争论!
    大到皇帝不得不审夺局势的地步!
    那么,此时朝中的三德之道,又是哪一德占据了上风?
    想到这里,殷诰连忙请教道: “那此次一甲文章,各从哪一德?”
    所谓管中窥豹。
    在这种背景下,一甲三人的文章及其名次,必然潜含着不容忽视的政治意义,这也是皇帝放风试水的意义所在。
    张意闻言,抚掌而笑,虽说眼前这位是监生出身,但好歹没有蠢笨到底。
    他含笑以对: “听闻皇帝钦点的状元郎本是张居正长子嗣修,所著的文章,题眼便是大乱当从刚克。”
    殷诰听罢,当即冷笑一声: “如今国库充盈,武备耀威,何等盛世?不想着歌功颂德,竟言必称乱世,与危言耸听的贼子何异?”
    “朝廷要是一度以‘刚克’待人,那天下才真离大乱不远了!”
    言语发泄一番后,殷诰再度抬头看向张意。
    毕竟张意既然说“本来”,那张嗣修这个状元身份,之后想必有所变动。
    果不其然。
    只听张意继续说道: “所以,内阁、礼部、翰林院、六科十三道,群起进谏,皆以堂官之子乃皇帝亲自选考,不宜拔擢过甚。”
    “一番争论往来,皇帝最后还是将其降至一甲,可是取的‘柔克’?”
    若说取刚克,必然杀伐酷烈;而取柔克,恐怕要不了多久清丈就能被谏停了。
    可惜,张意只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 “最终所取状元王庭撰,文章以水火喻宽猛,以阴阳配刑德,以琴瑟证缓急。”
    “所取探花萧良有,文章以芒刃斧斤之说去痼疮,以梁内药石之譬救轻症。”
    “都作的‘正直’文章。”
    殷诰期待落空,难免不甚爽利。
    他嗤笑道: “当初南郊祭天,皇帝将贤能尽数驱逐,如今朝中只剩下裱糊匠了。”
    三甲文章就是如今的水温,榜眼的刚克文章,是以皇帝为首的激进派的刚愎自用;探花的正直文章,就是朝廷里裱糊匠们的大局为重。
    而最后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便是状元的正直文章,代表朝野内外的相互妥协。
    这比殷诰预想中的彻底降温,还是差了不少。
    张意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 “还算差强人意罢,至少皇帝没有恼羞成怒,要调兵遣将‘刚克’各省。”
    说罢,他又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一份文稿。
    “我离京前,皇帝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稿,还未有发表,殷兄且看。”
    说着便将文稿往前一递。
    殷诰瞥了一眼,只见其上的文字显然是仓促之间誊写,标题也很具有皇帝的个人特点—————《革故鼎新进入了深水区,我们应该如何统一思想》
    殷诰伸手接过,忍不住冷笑一声: “将我等世家视如仇寇,撕裂君臣默契,践踏天下共识,如今朝廷震动,终于知道‘统一思想’了?”
    他粗略一扫,猛地一咬牙,双手一合,用力将文稿糅作一团,狠狠搜在桌上的汤羹里!
    “呸!”
    张意冷眼看着这一幕,也未出言制止,只轻飘飘道: “朝野内外分歧渐显,咱们按部就班继续出招便是,皇帝愿不愿意弥合上下,就看他自己了。”
    说罢,又举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殷诰则是拿出一方手巾,将方才溅在衣袖上的汤渍拭去。
    他趁势将话题拉回了山东,不阴不阳道: “按部就班??说得轻巧,就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被何心隐三言两语就给平息了去,反倒让朝廷心生轻蔑,从而野望再萌。”
    比起沈鲤这个愣头青整天喊打喊杀,殷诰反而更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
    张意沉默不语。
    见无人答话,殷诰也不催促,自顾自伸手动箸。
    殷诰的打算毫不掩饰,他看似在追问葛成等人可靠与否,说到底还是想让张家交底。
    张意亲自插手也好,透露点把柄出来也罢,双方总要纠缠得更深一些才行———殷诰在山东鞍前马后,抗拒大政,心中可不怎么踏实。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间歇咀嚼倒酒之声。
    好半晌后,张意终于缓缓开口。
    “葛成手里有杀官命案,断然不会被朝廷诏安。”
    话入耳中,殷诰只觉悚然一惊。
    杀官!?
    可不是每天都要被砍死两个的里甲小吏,张意口中的杀官字眼,必然指的是进士出身的正经官身!
    张家竟然暗中养着这种亡命徒!?
    诚意都说出口了,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为让殷诰安心,张意迎上前者的视线,认真道: “三年前,葛成替主家出头,杀害故知府庄翼,而后便寻到我家求庇护,我做主收留了他,又出手抹了手尾。”
    相对而坐的殷诰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竟然是杀害庄知府的案犯!”
    这可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大案。
    彼时庄冀卸任知府,还得了个“持正爱民,郡人德之”的好名声,可谓衣锦还乡。
    谁知道刚致仕回乡没多久,便为人所害,且死状极为惨烈!
    其缘由更是令官场上下自危。
    只因为庄知府致仕后想置办些许产业,看上了小门小户的良田,带着巡检上门讨要——知府归,欲侵海上之沸田,挟守巡绣临之。
    结果就招来了绿林游侠。
    因为是海上的盐田,庄冀被人以丈量的名义哄骗到海上,到了地方才知中计。
    而后案犯露出惨无人道的一面,残忍地将庄冀衣服扒光,一刀一刀将肉割下,再当着庄冀的面,把肉剁成碎块,取沸田之盐就地腌制,活活将人折磨至死。
    消息是张冀的仆童带回来的。
    说是看在两名仆童年幼无辜,便迫二人吃下了腌肉,放了回去,并且带回了案犯的口信————杀官,爽。
    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自然是官府铺天盖地的追捕。
    只可惜这等绿林好汉往往勾结当地富户,最后还是让凶手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至今已三载余。
    不曾想,其人竟为张家招揽!
    太仓张家这等行事作风与昭昭野心,实在可怖!
    张意见殷诰眼中的畏惧,安抚道: “葛成厌愤朝廷,又欠我一条命,而今虽身蹈民乱,却也决不会轻易被诏安了去。”
    若非这种来历,靠地方大户的那些家丁,又哪敢抛头露面,领衔民乱?
    更别说毫无负担地屠戮税官这种事了。
    张意看了一眼殷诰。
    此人一幅畏如蛇蝎的样子,浑然不懂什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恐怕这辈子与家族崛起四字无缘了。
    殷诰显然对张意透的底心生芥蒂,已然失了谈兴,勉强敷衍道: “原来如此,那想必不会为沈鲤等人轻易收买了。”
    说罢,以袖掩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
    赫然是要告辞的意思。
    张意颇感无趣,也不多言,干脆打断道: “殷兄自去便是。”
    殷诰见状,神情有些尴尬,他也不多说,起身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待人走后,张意正要唤门外的仆从入内。
    孰料还未等他呼唤,仆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二爷,漕帮方才寻来了,见二爷正与殷府君商谈要事,便留下口信离开了。”
    张意头也不回,直截问道: “留了什么口信?”
    仆从回忆稍许,复述道: “说是??下午有条南直隶来的船,在济宁靠了岸,首辅张居正就在船上,是去往京城的。”
    张意闻言一怔。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深呼一口气: “张居正?他不是痔疮卧床,皇帝又许了他两月的假么?”
    三月底,张居正孝期结束,朝廷下诏起复,但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位首辅许是守孝久坐的缘故,痔疾复发,卧床不起。
    于是,皇帝又允了病假,着张居正六月入朝。
    这眼看着才五月,怎么就已经到山东了!?
    仆从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多余的消息。
    张意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
    是因为此番民乱刺激到了张居正,不顾病痛提前入京?
    不对。
    皇帝自以为是,一副强势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准,张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会被皇帝撵回去养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诏张居正入京!
    为什么?
    申时行在度田事上不够强势,恶了皇帝,所以让张居正回朝重新执掌内阁?
    还是策论试水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便想召回强势的首辅,弹压不服?
    抑或是到了弥合朝中分歧的节点,想为“刚克”增添筹码?
    张意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皇帝前脚还一副游刃有余之态,后脚便急诏张居正回京,若说与清丈无关,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觉。
    况且他在京城时,丝毫没听到消息。
    如此种种,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预料之内了。
    张意眼睛微微眯起,心中不断忖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转过身,朝仆从正要吩咐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闭口不言,抬头看去。
    吱嘎。
    房门猛地被推开,赫然是神色阴沉的殷诰,其一言不发走到了张意面前。
    张意不由得一怔。
    他下意识问道: “殷兄何故去而复返?”
    话问出口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厮不会是听说张居正途径山东,惊慌失措之下,连忙赶回来求助吧?
    殷诰冷漠地瞥了仆从一眼,一言不发。
    张意会意,伸手挥退仆从。
    等仆从将门带上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张意正要安抚。
    孰料,殷诰猛然将一纸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诰阴鸷的眼神盯着张意,愤而质问道: “这就是子诚所担保的靠得住!?”
    张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皱着眉,伸手从殷诰手中扯过公文。
    殷诰一把扔了过去,冷哼道: “兖州府来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乱民鸟兽作散,重新开市归田!”
    “曲阜民乱,一夕平息,不消多时,整个兖州府便可传颅而定!”
    张意粗略扫过公文。
    耳旁的话听罢,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势竟然如此千变万化!?
    他一时间失声无语。
    殷诰不满地看了过来,正待质问。
    突然间。
    张意展颜一笑,自嘲一般轻笑出声。
    “呵,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倒是我等轻视彼辈了。”
    殷诰眼睁睁看着其人脱身而去,咬着牙沉声道: “如此虎头蛇尾,还怎么震动朝廷!?”
    孰料,张意答也不答,起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去。
    “张居正今日途径济宁,应当也去见过令尊了,殷兄好自为之。”
    殷诰见张意仓促跑路仍旧仪态潇洒,简直目瞪口呆。
    张意头也不回,伸手轻摆: “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归,再为清丈之事周旋。”
    说罢,三步迈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阁楼。
    ……
    万历八年,五月二十三,兖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从济南赶来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详着面前头颅的切口,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 “你是说,何心隐单刀赴会,独对三千乱民,七进七出,罡气透体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头颅,随后三千乱民震怖与何心隐的勇武,尽数倒戈卸甲,趁乱砍杀了十余名骨干?”
    安九域说到最后,无奈指了指自己: “外面都当我是信鬼神的蠢官么?”
    当初曲阜民乱的消息到巡抚衙门之时,那可真就是十万火急。
    数千人暴动,罢市游行,攻衙放火,戕害税官,疑似孔府和鲁王在背后煽风点火,缇骑镇压,杀戮大户……
    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揭竿而起的反贼一般。
    耸人听闻到这个地步,竟纸老虎一般,被何心隐一戳就破,这个故事可一点也不高明。
    堂内的一干守备官、按察副使、参政,听得巡按御史这样自嘲,也是两手一摊: “方才的描述,不过是随行小吏坊间听来,当不得真。”
    “实则曲阜只送来了葛成与几名骨干的头颅,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说白了,除了曲阜民乱平息这个消息外,其余内容就没有能正儿八经写在公文上的。
    这时,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将装头颅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 “照下官看来,这并非沈巡抚仓促疏忽,而是揽过推功之举!”
    堂内众人闻言一怔。
    揽过推功?
    安九域听了这话,也皱起眉头。
    党内分歧众多,可不仅仅是中枢。
    最高领导人集团之间,地方各省与中枢之间,乃至天下百姓之间,互有意见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财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无论是闹得南北一战,还是兵戎见于西苑,古往今来都是数不胜数的事。
    山东这处风眼,同样如此。
    沈鲤作风强势,又坚持清丈,山东官场说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复核数目相差这么多,地方抚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么?
    加上这次民变,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鲤届时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东,还不是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管来受着。
    几乎整个山东官场都骨鲠在喉。
    这种情绪下,大家或许不会在清丈之事上使绊子。
    但高举地方抚按官的大旗,将沈鲤挡在山东政务外的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安九域主动请缨平息兖州府民乱,未尝没有给沈鲤按在曲阜县,不让其插手兖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这个说法,沈鲤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出于这些考量,便干脆将平息民乱的功劳,推给山东地方,而自己则独自受下激起民乱的罪过。
    说白了,这就是沈鲤寻求山东地方支持,有意让步与示好!
    堂内一干官吏也想到这处关节,面面相觑。
    官场上还能有这种一心做事,不顾仕途之辈?
    安九域一拍大腿: “沈巡抚高风亮节!”
    别人也就罢了,沈鲤还真是这种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备官见状,纷纷展颜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龙江工大义!”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 “咳咳,安御史临危受命,不负余巡抚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乱……”
    话音刚落,安九域冷眼扫了过来,说话之前连忙噤声。
    安九域摇了摇头: “将周围几个县的民乱一并平息,完成清丈复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为诸位同僚邀功。”
    所谓投桃报李,功劳不能这样白拿。
    堂下几位官吏对视一眼,连忙颔首应下。
    “曲阜这边平息了,其余几县当可传颅而定!”
    “济宁有殷总督坐镇,周边几县都没起什么风浪,可以不必理会。”
    “最临省府的平阳县、动阿县,守备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阳、定陶、巨野、曹县等处,闹得很是厉害,不过余巡抚亲自去了,当不会有甚大碍。”
    “也就郯城县、峄县几处了,最早响应曲阜葛成,至今还未平息。”
    “吴参政、张守备,劳烦带着葛成头颅赶赴郯城县、峄县,悬城示众,那些乱民能驱散就不要动刀兵……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转而看向李得佑。
    他顿了顿,嘱咐道: “清丈复核,还要劳烦李知府上心了,万万不要再留下纰漏。”
    眼前的坎还没迈过去,要是再出纰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应下,做出政治承诺: “大乱之后有大治,这次动荡之后,连鲁王、孔家都老实了不少,清丈当能顺遂不少。”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抬头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应过来,看向这位沈鲤旧部,追问道: “沈巡抚现在何处?”
    李得佑迟疑道: “说是民乱与孔家偏房有所勾结,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额无语。
    清查?清算还差不多。
    正统四年,衍圣公孔彦缙向朝廷的奏报上说,历代拨赐赡庙田土十九万八千亩,募人佃种,共六百二十四户。
    但二百年过去,仅山东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计三十九万大亩,坐落郓城、巨野、曹州、东阿、滋阳、鱼台六州县地方。
    而且还不是三百六十步一亩的那种,至少七百步一亩往上。
    其余北直隶、南直隶、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几万亩十万亩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还有多少隐田,简直不计其数。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这个衍圣公金身被砸个粉碎,就是沈鲤成过街老鼠。
    也难怪沈鲤主动揽过推功,争取山东官场支持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啊。
    对此,安九域也不免感慨。
    沈鲤实在太直了。
    皇帝授意何心隐撰文诋毁孔家,本就做好了保全臣属名节,慢慢炮制的打算。
    谁料,沈鲤竟然一点也不爱惜羽毛。
    殊不知过刚易折,宦海沉浮,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艰辛困苦等着他。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转头问道: “夫山公现下又在何处?”
    李得佑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守备官上前接上话: “据说,夫山公要留在山东,开创个劳什子学派。”
    安九域好奇追问: “开创学派?”
    守备官点了点头: “说是要兴办义庄,躬身耕种。”
    “具体什么理念学说就不甚清楚了。”
    安九域愈发好奇。
    奈何正事在身,他只能将好奇按在心中,继续吩咐起正事来。
    ……
    此时的何心隐,正在锄地——距当日单刀赴会,平息民乱,已然过了好些时日。
    何心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接着一锄。
    这处田亩是从沈鲤手上讨来的“脏田”,官府拍卖时,被何心隐买下,充作了义庄。
    此时除了何心隐,田间还有三五农民一齐劳作。
    何心隐专心致志地翻着土,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汗水浸透了衣衫。
    田坎上门人弟子已经拎着饭食在恭谨等候。
    何心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到火烧半边天,才扛起锄头,走上田坎。
    “老师,先吃饭。”
    何心隐就着田里的水,洗去脚上的泥巴,顺便搓了一把脸,而后才接过面食咸菜与酒水,施施然坐在田坎上吃了起来。
    一旁的弟子则轻车熟路在石板上铺开纸笔。
    “接着昨日的记。”何心隐嘱咐了一句。
    看这架势,显然是多日的默契。
    趁着下咽的空档,何心隐缓缓开口: “我一度沉思,此前数十年我游学天下,开坛讲法,究竟错在哪里。”
    “这次山东一番遭遇,终于让我想明白了。”
    一干弟子好奇看来。
    何心隐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本来推行儒学下乡,人人如龙,最理想的方式,是乡下人动,我们帮助他们呐喊。退一步说,也应该是赤民想动,而我们领着他们动。”
    “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是我们动,他们不动,不惟不动,甚至因为我们动,他们嗤之以鼻。”
    “所以人人如龙我空喊了十几年,没有什么成效。”
    几名弟子听着何心隐轻易否定以往数十年的作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何心隐恍若不觉,继续说道: “概因我们未能代表赤民的要求,我们自以为我们所作所为与赤民有好处,然而赤民只听得舒服,实则并不痛痒。”
    “这次遭遇葛成,我醍醐灌顶。”
    “原因在于,我们这些人,天然有和赤民不能一致之处。”
    “赤民在为苛捐杂税所困,而我们不能马上替他们减轻负担;他们没有土地,我们不能分给他土地。”
    “赤民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从源头上解决,而我们彼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践,只能说空话,当然抓不住赤民的痛痒。”
    何心隐将馒头囫囵吞入腹中,总结道: “我们要先在土地问题上进行实践,找出可行的道。”
    记录的子弟默默停住了笔。
    他抬起头,迟疑道: “先生,要不要曲笔隐晦一二??”
    何心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那学生无奈,只好咬牙记下。
    这时,另一学生插话道: “先生方才提及葛成,学生敢问,此事能否单列一篇,以为附录?”
    何心隐、李贽这些人,从来都是圣人为志向。
    尤其何心隐,学生与再传学生记录言行,几乎是标准配置。
    何心隐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学生不免有些失落,当日之事,不能记下,未免有些可惜。
    却见何心隐突然起身,从弟子手中将笔抽出,兀自坐在了石板上。
    他叹息感慨: “我亲自为葛成作传罢。”
    重要的事,往往使人魂牵梦萦。
    何心隐提起笔,翻到新的一页,缓缓写到:“万历八年,天下清丈……至于抗税,鲁人弃耕罢市,游行者葛成操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应,杀其官,毁其屋,聚其橐而焚之??”
    “抚按闻之惊,欲御之以兵,又惜爱生民,乃命僚属,连骑入寺……”
    落笔的功夫,何心隐恍惚见回到了那位壮汉逼视着自己,质问着清丈之后是否会加赋的瞬间。
    他似乎再度见到了粗布麻衣,身形魁梧,眉头一抹赤土的葛成。
    思绪不知不觉,再度回到了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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